那「異國情調」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那一種完完全全遠離大陸故土的異域氣息……
那一種強烈的異域感覺,從你剛下飛機、置身於浩蕩人流的桃園機場大廳、聽到日語廣播在空中迴響不絕時,就已經啟程。許許多多日本旅客在你身邊穿梭等候,花花綠綠的視覺系少年酷酷地來去,那作為第一印象牢牢地印刻在你剛剛抵台的腦海裡。
後來你在島嶼旅行,亦常被認作是日本人。永康街、溫州街文藝商舖裡的年輕店員,定睛對你微笑,禮貌地微微彎腰,便開始講一口流利的日文。這些店舖裡的台灣青年,並未見過太多獨自出沒的來自對岸的旅行者,他們熟悉的是那些成群結隊觀光、血拼和拍照的老年陸客團。那些來自大陸五湖四海的老年人,有著濃重的鄉音和家鄉慣用的大嗓門,他們受「團進團出」的限制而變得龐大嘈雜的隊伍,在細聲軟語的島嶼顯得有些突兀。而那些在島嶼獨自旅行的外來者,多來自日本或者香港,他們不受集體行動的束縛,可以帶著安靜隨性而自在的神情,氣定神閒地在城市隱蔽而富有情味的巷道遊走,靜靜欣賞風景,慢慢自己也變成風景的一部分。你是後一種旅者,悄然隱去了「外來者」曖昧不明的痕跡,靜靜尋訪這座陌生的島,窺探它的光怪陸離和全部秘密。
你驚訝地發現,整個島嶼的佈景竟是如此陌生和奇異,你再熟悉不過的「原鄉」場景被兜頭換下,倏然之間,你走入了一個奇幻詭譎的「異國」之鄉。那濃濃的「日本味」撲面而來:風情旖旎的老街裡還流連著懷舊情味的日本歌曲;西門町延續著日據時代的商業繁華,那些琳瑯滿目的日貨潮流店、日妝、日本漫畫店吸引著本土的青年駐足;士林夜市裡一到夜晚就以日語大喇叭廣播的商店,曾勾起你無限的好奇心,不知那裡面在經營什麼:足療,美體亦或情色服務?城市的街景斗轉星移,有些舊日的故事被抹去,有些古蹟卻被留存下來,提醒著人們過往的殖民歷史。有時你看著那一條條日據時代留下來的老街或是斑駁古舊的日式建築,會恍惚地問自己:這裡是日本嗎?你亦幻想,那個你從未造訪的國度,也有著如此相似的街景和情味,也像這個小島,可以坐火車抵達一個個破舊站台與安靜小鎮,那連綿的稻田與藍天后面潛伏著一整片洶湧的冬日海洋。
另一種奇異的時空穿梭感,源自島嶼隨處可見的青天白日旗。那只有在大陸老革命片裡才會出現的旗幟,插滿島嶼的大街小巷:遙遠小鎮的站台、曾經的眷村民舍、公共會所、大學校園……你還記得花博會入口處那一整排迎風飛揚的青天白日,鮮豔的壯觀,使人震撼。這對於台灣人稀鬆平常的標誌,對於你卻是新鮮的刺激,它帶你穿梭回半個世紀前的「民國」歲月。那一段只能在書裡、電影裡無限遙想體味的逝去的「民國」,在今天的島嶼安營紮寨。你剛好藉著這段歷史的錯位,坐上時光機,在一段泛黃的舊年歲月裡作了一場春秋大夢。
真正的「民國味」,開啟於文字。台版書是繁體豎排,從右至左,沿襲古書傳統,不似大陸早早丟棄老祖宗的繁體字,改用實用卻似亂碼的簡體中文。走在街上,你極愛看那些古舊店舖的招牌,深藍色蠅頭小楷寫在白色招牌上,說不出的優雅素樸。正是因為這些莊重而雅緻的「正體」漢字,你也像許多身邊的陸生一樣,一度以為中華文化的正宗,在這個島嶼得以保存。悠悠的「民國」情味飄蕩在空氣裡,耐人賞玩。光是那一聲聲悠長的「先生」、「小姐」,就把人帶進舊照片裡去了。那些萬華街區裡的古舊店舖--當鋪、糊紙店在當今的大陸早已是歷史的遺蹟,你只在黑白電影裡看見過它們,作為一個荒涼的時代背景出現著,惹人遐想。連台灣的銀行也懷舊味十足,那裡有一種印蓋日期的章,需要用手來旋轉數字,選擇當天的日期。大陸的銀行早已變得冷冰冰的科技化,沒有這些可愛的小玩意兒。
彼時,大陸的學者陳丹青正在追念「民國範兒」,掀起一陣知識界追緬民國風氣的狂潮。他說,那個沉睡於歷史的時代有著絕世獨立和一身傲骨的知識分子,有著知書達禮、風度翩翩的才子佳人,流溢著當代國人所缺失的自由精神和濟世熱情,這便是值得追憶和緬懷的民國精神,亦是大陸人所講的「民國範兒」。面對「民國範兒」的失卻,一些大陸的作家、學者慶幸地說道:還好今天「民國」在台灣。
那時的你,雖然時常流連於島嶼富有民國風味的街景玩物,卻也隱隱地明白:此「民國」實非彼「民國」。真正的「民國」,只存在於中國的歷史,是人們憑藉記憶遙想出來的清潔之地。而在當代的台灣,「民國」只是一個政治的佈景,在那佈景前面輝煌的舞臺上,上演著台灣人錯綜複雜的故事。只是,初入島嶼的你並不知道,「民國」正是一些台灣民眾極力要擺脫的記號,因為它來自中國。你更不知曉的是,在你所感知的「日本」與「民國」這些佈景的背後,深藏著島民多麼複雜的文化身份認同。「日本味」與「民國味」,那只是你--一個在陌生的歷史佈景中迷失的旅人、一個外來者--對於島嶼的印象初記。
於是,你遇到台灣。
(作者現為出版社編輯,曾赴台交換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