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57年,張國治出生於金門舊金城。18歲從金門高中畢業,考上國立藝專的美術工藝科,隻身前往台灣,開啟了終生與藝術為伍的一生。
1978年藝專畢業後,他在桃園振聲中學任教,之後考上國立師範大學美術系,1988年取得碩士學位後回藝專任教,之後繼續赴美深造。1994年獲美國芳邦大學(Fontbonne University)藝術碩士,2014年升任教授,二年後在福建師範大學取得美術學專業博士學位,奠定了在學術界的基礎。
師大美術系畢業之後,他回母校台灣藝術大學任教,先後擔任教育推廣中心主任、視覺傳達設計學系所專任教授、系所主任;後來又跨足文化創意產業,擔任首任的文創處處長。
雖然行政事務繁忙,他仍有餘裕在創作上發揮長才,浸淫在文學、繪畫與攝影的領域。從1996年出版第一本詩集《三種男人的情思》,累積至今已出版了16本文學創作。
他擁有多重的身分,既是學者,也是個創作者。在創作上,他同樣具有多重的人格和身分。雖然具備如此多元的身分,他卻將自己的作品定位為「後現代去中心、去主體、分裂、邊緣、不確定等多重狀態。」在歷史糾葛、地域情結和身分認同的迷思中,不斷地探索與追尋;而這一切的根源,都在他的出生地金門。
二、
舊金城是張國治的出生地,但他出生5個月後,就過繼給叔父,而後隨著叔父、嬸嬸搬遷到後浦南門里的一條窄巷,在他們經營的小雜貨店裡長大。這二個地方雖然都屬金城鎮,可是在他心理上的距離,卻遙遠地宛如二個世界。
一邊是生父的家,另一邊則是養父的家,從小擺盪在這二個家之間,讓他陷於認同的困境,渡過了不為人知的慘綠少年。最後選在18歲那年告別家鄉,隻身到台灣讀書,之後便長期留居台灣任教。金門成了他回不去的故鄉,只能藉由創作來化解那份濃郁的鄉愁,而這正是他創作的源頭。
攤開金門的地圖,從舊金城通往後浦的道路,每一條大街小巷都有他遺留的足跡,18年來日復一日地走過,每個足跡都那麼清晰,令他不堪回首。他躑躅徘徊,屢屢回望,就是要為自己尋找新的出口,從創作中完成一張忠於自我的人生地圖。
張國治的老家位於舊金城東門里,離東門城不遠,有個大庭園,裡頭有二棟各二層的洋房,父親和叔父二家各住一棟,他在這裡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
可是,快樂的童年並沒維持多久,年紀稍長,他漸漸了解自己的身世,家族也因分產而時起衝突,令他左右為難,傷心欲絕。最後養父黯然搬離舊金城故居,遷移到後浦一條狹窄的巷子裡,開了一家雜貨店維生。舊金城的鄉居生活從此成為過去,取而代之的是後浦小巷裡的人生。二個家庭愈走愈遠,幾至不相往來的地步。
小巷名叫珠浦南路,巷子裡有茶室、茶舖、餅舖、佛具店、小吃館、饅頭包子店、理髮店、衣飾店等,最多的便是雜貨店。養父親狹窄的店舖裡,掛上「益源商店」的招牌,開始從事忙亂而瑣碎的小生意。
他不喜歡雜貨店裡論斤稱兩的工作,對顧客有時也會有不悅的態度,令養父十分惱怒。但他已下定決心,長大後絕不做生意,養父並不反對,畢竟這種小生意只能餬口,哪會要求下一代接棒?
三、
隨著年齡逐漸長大,他的腳歩也逐漸踏出小巷,去窺探更開闊的世界。後浦城隍廟就在小巷另一端的光前路上,母親常帶他去燒香拜拜。每年元宵節,廟方都有慶祝活動,他最喜歡的是南管戲班的表演,對那優雅的樂音百聽不厭。
但最熱鬧、最被鄉人期待的是農曆4月12日的城隍出巡。各式陣頭齊出,繞境的隊伍綿延數里,尤以蜈蜙陣最吸引人,所經之處萬人空巷,鞭炮聲不絕於耳。小孩子們尤其興奮,因為到了晚上,家家戶戶都要擺流水席宴客,可以大吃一頓。
中興路與莒光路交接口處,有一座高大的牌樓,即是陳氏宗祠。再往西南走到底,便到了後浦最熱鬧的商業區,迎面可看到一座牌坊,即是著名的邱良功母親節孝坊。其中有一條模範街,外觀整齊,古典雅致,夜晚並有華麗的燈海點綴其間,為金門最具特色的商街,令年輕族群趨之若騖。
此區北側就是總兵署的所在地,清康熙年間,總兵陳龍將總兵署從舊金城遷至後浦現址,為台閩地區碩果僅存的總兵署衙,現已被指定為縣定古蹟。珠浦北路上的浯江書院,又名朱子祠,是昔日金門四大書院中碩果僅存的一座。
四、
從小母親帶他去城隍廟拜拜,元宵節在那兒聽南管,城隍出巡時爭看遊街的各式陣頭。這些古蹟和民俗宗教活動,都是張國治成長過程中所經歷過的事和物,也是他吸收文化的重要養份。
在這種環境的薰陶下,他從童年到青少年時期就喜歡塗鴨、寫日記、閱讀童話故事。晚上10點燈火管制後,家裡點上煤油燈,他會聚精會神地在昏暗的燈火下閱讀《安徒生童話》、《天方夜談》、《鄉土傳奇》。白天雜貨店生意清淡時,他便趴在店桌上畫圖畫。再不就溜到街上的「國泰」或「平安」二家書店看書,到總兵署前的閱報欄看報紙,滿足他閱讀及求知的渴望。
那時畫家汪掄才常來他家買東西,有一次為弟弟畫了一張速描,他在旁看了覺得十分有趣,從此愛上畫畫。他叔叔曾明才也學過畫,曾教他用碳精畫人像素描,還有一位鄰居教他剪紙。這些零碎的學畫往事,曾是他童年最美好的回憶。
小學5年級時,他轉到莒光國小就讀,每天天未亮就揹著書包出門,沿著莒光湖走到學校唸書。美術老師林成族看他對繪畫有興趣,常帶他去莒光樓寫生,後來得了全縣寫生比賽第一名,獎品除了獎狀,還有一大盒蠟筆,夠他畫一整年了。
15歲那年,他從台北買了一個書架,運回金門家裡,將自己百餘本的藏書一一放在書架上,有文學、哲學、美術及童話方面的叢書,加上寫了7年的7本日記,一本厚厚的札記本,以及一疊素描、水彩、國畫、剪貼簿和集郵冊等。他很為自己擁有這些書冊感到驕傲,因為這就是他最珍貴的財產,曾陪伴他渡過最不堪的青春歲月。
五、
16歲那年,他考上金門高中,高一暑假時與二位要好的國中同學合租了一部相機,興沖沖地到沙美拍照,拍了許多老街的舊貌,從此迷上攝影。此一時期他對美術尤為熱衷,與張國英、呂坤和二位同好經常聚在一起談文說藝,儼然成為金門高中的「三劍客」。
由於三人志同道合,得以互切互磋,因而展開了對現代藝術與文學的全面追求,幾乎已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之後,他們開始在報紙的副刊和文藝雜誌發表新詩和小品文章,也屢屢刊出見報,對他們的創作是極大的肯定與鼓勵,使他們更堅定地要在藝文界發展。
高中畢業後,三人都有志於美術系。他如願地考取國立藝專,並選擇就讀美術工藝科應用美術組,朝自己規劃的人生踏出了第一步。而此時也是他告別這座出生的島嶼,要向摯愛的家人揮手說再見的時刻了。
離別前夕,星月無光,他獨自帶著行李來到料羅灣的碼頭。凌晨時刻,軍艦啟碇了。他坐在甲板上,看著生活了18年的島嶼,在漆黑的海平面上逐漸地消失。他一生所追求的藝術人生,也隨著晨曦的來到,在他眼前全面地展開。
(作者係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