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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武山下的林邊溪沖積扇|葉志杰 在 Facebook 上分享!


   早期人類生活在地表,就嘗試描述分布在地表上的景物,俗稱「地誌學(Topology)」,這與象徵思考的哲學同為人類古老的學問。

古希臘時期各城邦不斷地向外出征、擴張領土,士兵看到許多異土采風,因好奇而刻意觀察、採集、記錄,這也是最素樸的知識。當然,因存在對世界認識不足,而產生想像、粗淺的見解,如那時普遍持地平說,認為腳下地球是個漂浮在水面的盤子,赤道則是燃著火樹的煉獄。但有些古希臘學者認為作為人類家園的地球,應該是完美均衡的球體,如畢達哥拉斯,但這僅止於邏輯推論。直到亞里斯多德抬頭看到月蝕現象時,他注意到月球上的陰影線條為弧形,他猜測那是影子,繼而發問「弧形從哪來」,遂大膽假設那是地球的影子,最後推定地球為圓形,此即地圓說。這在當時引來一陣質疑與訕笑,人們說,「若我們腳下土地是圓的,那另一側的人們不知會掉到哪裡去?」

可想見在知識生產的過程中,今之理所當然者,在那時是多麼了不起的知識萌芽。類似的知識推進,到了16、17世紀地理大發現有了跳躍性的發展,原因是殖民地的經濟掠奪需要更準確的資料,也象徵了科學化的開端。

 

是空間還是地方?

 

地誌書寫首先碰到的問題,是需先釐清描述對象是空間(space)還是地方(place)?空間像是個容器,可以丈量、標準化;但地方卻是人與土地活動、情感交互作用下的產物,因應不同人的參與、觀看、記錄角度,而被書寫者與在地人共同生產成「地方知識」,一個地方被動態地認識、賦予知識,而非僅僅是靜態、等待解讀的容器。

認識的主體是人,透過將一地客體化成可觀察的客觀知識,這知識當然是主觀行為的結果。因為某一地之人或人群,都受限己身所存在的脈絡,不管其所能獲取的知識與資源,或者黏附地方知識的機會與能力,都不會是均質,從而混雜、建構出一個個具體而個性化的地方。

 

林邊溪沖積扇北部

 

自然地理是研究一地的先決要件。萬巒地居屏東平原東側大武山腳,屏東平原係一陷落之地塹,從航照圖可見山麓線幾乎呈筆直,中央地質調查所認定有潮州斷層通過。但是,此地卻無震災紀錄。地形學者楊貴三教授所著《台灣全志地形篇》一書提到,萬巒東側屬於潮州斷層中段,從田野及航照圖均未見斷層崖出露,可能是此段斷層不活躍,早遭沖積扇覆蓋。

萬巒就位於東港溪、林邊溪所夾之林邊沖積扇北部,地形地貌與人文聚落受此二溪影響甚鉅。根據楊貴三研究,萬巒北側之東港溪,很可能是循隘寮溪扇與林邊溪扇之交界縫合低處,潺潺流向西南地勢更低的氾濫原,後於東港入海。

林邊溪沖積扇扇頂位在來義鄉公所附近,海拔約100公尺,扇端在萬巒的鹿寮、高崗、田頭新、大林、五溝水等聚落旁東港溪河床,分布大致呈東北-西南向,海拔約10公尺。林邊溪集水區為西南氣流迎風面而多雨,年平均降雨量超過3,000毫米。林邊溪從中央山脈山地沖刷、搬運岩屑至潮州斷層西側,出了山谷後坡度驟減、流速趨緩、搬運力下降,泥沙礫石便自谷口逐次堆積成沖積扇、氾濫原。因此,萬巒地勢坡度由東南向西北緩降,礫石顆粒也逐漸變小。

 

野水縱橫與下滲湧泉

 

沖積扇面坡度並非均勻,加上林邊沖積扇坡度自扇頂至扇端長約10公里、下降90公尺,坡降約1.1%。夏、秋雨季時,野水縱橫、難以涉水而過。根據清光緒20年(1894)《鳳山縣采訪冊》記載:「鳳山下淡水各溪,發源於傀儡山瀑,萬頃汪洋,傾潟而下,分為數十重…溪流浩大,氾濫無常。夏秋霖雨滂沱,積潦驟漲,野水縱橫,處處病涉。」

上文所形容,亦即夏、秋颱風和梅雨等豪大雨發生時,山上沖刷而下的洪水往低處漫流,流路不穩常導致河道改變,廩生盧德嘉等人形容彷如「數十重」般「野水縱橫」,經常氾濫成災。

清光緒13年(1887)春、夏之交,天主教高德神父曾行至萬金,他描述那段經歷:「在旅程中不知道渡過多少河流。有些地方,水只到腳踝,有些河水則到膝蓋,有時則超過腰。」

我帶著這些水患紀錄到田野現場,放眼多見檳榔園、鳳梨等粗放旱作,另有佔地廣闊的萬隆等製糖農場。然而,砂礫縫隙大,部分河水在扇頂向下滲透,成為地下伏流水,至扇端處滲出,可說是屏東平原地下水資源最豐富,也最適合水稻耕作之地,有「大武山腳的官倉」之稱。

 

東港溪、林邊溪惡水課題

 

清道光9、10年(1829、1830)成書的《台灣采訪冊》,採集到一則清乾隆時期水患,在「祥異‧水災」有生動的描述:

傀儡山黑雲四布,望之如墨雲,中有物,頭角鱗爪畢具,蜿蜒隱現,如世所畫雲龍狀,不數刻,大雨如 ,徹夜不止。薑園莊四面皆溪,惟外館地勢頗高,三更後,水淹民舍,男婦老幼盡奔入外館,水亦漸漲滿,館中人在方榻坐,手攀門扉,水已及臍,環視他人,勢將滅頂…。

上引文中,「薑園莊」為今佳冬鄉羌園村的舊地名,早年為鳳山八社放索社之社域。據說放索社人嗜吃芋頭而脹氣,而吃薑可預防,社民在此種薑而得名。羌園位於林邊溪、力里溪的下游氾濫原,每逢洪水則沖刷下大量泥砂,逐漸堆積、墊高河床,今以人工堤防束縛林邊溪河道。

另一口傳近百餘年的重大水患,就是清道光12年(1832),從扇頂來義方面宣洩而下的洪水,淹沒扇央的新置、荖藤林、佳佐等處田地,堆積砂泥、覆蓋成旱田。近年來,以2005年6月12-13日間降下豪大雨最劇烈,當時赤山站測得348.5毫米、來義站378毫米,造成硫黃村、赤山村、新置村等淹水,多戶硫黃村民宅淹水高達一層樓。

若審視東港溪河床,當其流至硫黃村、萬巒村西側時,出現較顯著之曲流與下切現象。但出了萬巒到出海口東港的河床,曲流趨緩,這河段長約20公里,坡降僅10公尺,流速大為降低,若逢乾季水量更是不足,堆積作用遠大於侵蝕,今河床上常見髮辮狀網流。但夏、秋雨季時,溪水滿溢,側蝕導致河道加寬,河道加寬又降低流速,待洪水消退,所夾帶泥沙堆積成河洲,淤積問題埋藏了下游東港地區的水患禍根。

人們建聚落在近水處,無非取水方便,而氾濫原上,本就有河川之自然流路。但想想河流的侵蝕、堆積自律系統,不過是大自然周而復始的小環節,人們何苦與其相爭?靠山的萬巒,竟擺脫不去水患夢魘,乃是治水時得深思的課題。

 

(作者系彰化師範大學地理學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