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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的初吻 曙光之鄉太麻里|尹章義、葉志杰 在 Facebook 上分享!

 

  太麻里,位於台灣島東南側,全鄉地形呈南北狹長,綿延35公里,東西寬約6公里,山多平地少,大武斷層造就山地陡峭,斜坡達30度。在這既俯瞰太平洋,又仰萬層山巒疊嶂的大武山脈。這裡,山海間的平地,寬不過數百公尺,是個時時聽聞海濤,卻又同時看著老鷹翱翔崇山峻嶺,海太吵、山太靜的地方。這裡的晨光乍現就猛烈,沒有夕陽暮色,餘霞也不染。

太麻里正因位於大武鄉與台東市的中間位置,地居近百公里海岸上最大的沖積扇三角洲,地理條件優異,自古即是前山進入後山的驛站、守門員。行旅商賈來往本鄉,熙熙攘攘,村莊內開設了多家旅店供歇腳過夜,交易買賣也帶來金錢、消費和慾望,曾有的建國和金山戲院、飲食店不知凡幾。但,太麻里街上曾存在的幾間酒家茶室,才真正讓這淳樸小街感到突兀。

這裡人不多,卻歷史悠久,三和、南坑、新吉、山棕寮、太麻里、多良、金崙山與香蘭的遺址,說明先住民足跡幾乎遍及全鄉。但漫長的太麻里歷史,卻直到荷蘭人的東部採金計畫,才倉皇排上史冊。不過,太麻里史的出現卻是讓人意想不到的悲劇。

太麻里社、卑南社人世仇的瑯嶠人,在1637年8月前往大員城,向荷蘭官員獻策,要採金就得捨水路,改走陸路,行經太麻里至卑南。此言無異將太麻里推向災難,隔年(1638)1月荷蘭官員遂依議走陸路,軍隊走到太麻里村莊前,荷人形容那是個「一座山的懸崖裡、造在平台上的村莊」。這一個位於山巔的淳樸村莊就在荷軍經過之時,「太麻里社人40顆頭顱慘遭割下、70個女人和小孩受俘虜,村莊的300個房子也被放火燒毀」。荷人的紀錄裡也說,「太麻里社人頑強抵抗」。當年這場「太麻里之役」,可說是台灣小部落對抗荷蘭殖民帝國的聖戰。


太麻里多元族群融洽

太麻里的住民結構,主要為東排灣族原住民,零星有阿美族,看顧著這塊土地,也因日昭和期間的部落移居計畫,將深山中各部落遷至靠海的海階台地,一時聚居不少部落頭目,今轄境遂有「大王村」之村名。另據傳,曾在清咸豐年間就有枋寮吳姓漢人入墾香蘭,但未形成聚落。直到日大正13年(1924),日本政府從恆春及麻豆募民到本鄉種植甘蔗、伐木,所建之美和村為本鄉第一個漢人聚落。進入國府時期,漢人陸續入墾,有福佬人、舊香蘭客家人、外省退伍老兵等一同成為太麻里人,鮮少聽聞衝突,包容的氣度讓本鄉在多元族群歷史上成為典範。

而在以前蒙昧未開,流行傳染病的時代,日大正13年(1924),台灣星製藥株式會社曾於金針山設立「馬利霧規那園」農場,生產金雞納霜,治療瘧疾。日治時期亦成立「馬利霧藥用植物試驗地」,後為台灣省政府林業試驗所太麻里分所。

正因本鄉位於大武山脈東側,坡度大,短短幾公里,太麻里溪、大竹高溪等幾條溪流從出海口陡昇到一、兩千公尺。每逢颱風季節,從台灣南端掠過者,本鄉溪谷便成了漏斗承接大部分水量;若從台灣中北部掃過者,雨水漫過屏東瑪家、霧台山區,往東部本鄉溢流而下,溪流陡短、水勢湍急,常常挾帶土石、林木重擊本鄉,歷史上如2009年「八八水災」之例不知凡幾。

猶記得那天下午先颳起焚風,窗戶嘎嘎作響,我們將手伸出窗外,風是熱的,隨後下起暴雨。到了晚上,我們看著野水惡泥從外環道逐步進逼太麻里街,整夜斷電斷訊,只能從鄉人彼此呼喊和救災疏運車廣播聲,知道大家還平安。只是我們沒想到,平時看似溫和的太麻里溪上游,竟躲藏著釀造災難的凶惡土石流。

太麻里充滿熱帶海洋的美

我們在採集、踏查期間,站在台灣脊樑的後背,時時濺上腳的是太平洋湛藍的海水。太麻里的海竟這麼藍,藍到像極了超大顆「藍寶石」鑲在海岸上,隨著水域深度,這裡的「藍」的呈現濃淡層次而像跳躍音符的五線譜,伴奏著山坡上椰林沙沙聲,催人慵懶入夢,這裡的海好美、好舒服。民國36年(1947),長老教會傳教工作者駱先春行經金崙村時,曾讚嘆此地的美景,他提到「到金崙村時,看到聳立天空的椰子林,配合那些山地矮矮的房子,這美麗優雅的風景,使我一生不能忘懷。」

黑潮是太平洋的裙擺,從太麻里岸邊直襲北上,這是台灣東海岸重要漁場,也是海洋生物的樂園。這裡近處有三和村的定置漁網,遠可望見芭蕉旗魚、劍旗魚、飛旋海豚在海中嬉戲追逐,鯨魚相互低語呢喃,曼波魚左右搖晃於浪花海波間,飛魚振翅飛躍。每年春天之時,黑鮪搭乘著溫暖的黑潮洄游北上追逐鬼頭刀至此,東港漁民隱身其後以延繩攔路釣獵黑鮪,海上經濟絲路上漁歌歡唱著豐收曲,當然也敲響了黑鮪輓歌。

我們在太麻里的這幾年,多次見證了台九線海岸公路常因颱風豪雨、浪濤拍打而坍方。其實早在清光緒3年(1877)主理「開山撫番」事務的吳贊誠,曾上書「查勘台灣後山情形並籌應辦事宜摺」中,就對這段山海交界處描述為:

「海灘環繞山腳;怒濤衝擊,亂石成堆…經大雨沖刷,石皆碎裂成片…。」

當時吳贊誠一行人走在這段路,還得「前挽後推,躡足於崚嶒危石之尖」,可見該路段路況之凶險。如今,南迴鐵路列車鳴笛穿梭蜿蜒於崇山腰帶處,台九線熙攘車駒點燃燭火,疾駛於街巷林野間。

金針花黃遍滿山谷

至於金針山上的踏查路,我們雖讚嘆金針花黃遍滿山谷之美,也有鄉人在金針山神廟旁豎起了「忘憂谷」石敢當,真有那麼點寄寓味。但山路蜿蜒曲折、時見叉路,在一千多公尺的金針山上竟然得規畫單行道,不識路者總會在那繞來繞去。我們訪問金針山種植金針、茶葉和生薑的先行者李張玉雲,她從一個女性的角度述說當年從知本翻山越嶺的驚恐,在那金針山午後起霧落雨之時,她更顯堅毅無懼。

位居台灣島後山的太麻里,黃昏來得特別早。金針山在過午罩霧後,沒多久即現昏暗。我們趕緊下山走在太麻里街弄間,尤其到了火車站前日昇大道,可見農民們在車道上張網曬金針花,這可說是最自然的曬金針花場,就像傳統農村社會的曬穀場,人與自然調和的最佳圖說。若是在台北或高雄這種都會區,只有曬人曬車子的份,哪來黃橙橙的金針花好曬?!

太麻里又有「花鄉」之稱,每年春天有櫻花、夏天有野百合、秋天金針花和冬天的梅李桃,四季依序綻放。重要作物有釋迦、金針、太峰高山茶、枇杷、波羅蜜、洛神花、臍橙、荖花、紅龍果、小米等,充足的陽光與海風更讓釋迦催出甜美。

為了採訪這些農作者,讓我們想起開著車走上森川北路的忐忑心情,在那幾乎僅容一輛車通行的產業道路,旁無護欄,土坎下即是深澗溪谷。若非遇到種植枇杷的農民程育彬,我們還真開不下山,他還在他的枇杷田指揮我們倒車、迴車,山頭一棵老樹上的黑鳶似乎在嘿嘿作笑。

至於金崙溫泉,從地底不斷蒸騰噴湧的碳酸泉,乃一天然野溪溫泉,除了洗滌我們俗世塵囂的沾惹,更療癒拭撫遊客的每吋緊繃肌膚,讓本鄉增添「溫柔鄉」美名,白色湯煙裊裊,越到夜裡越迷人。

印象深刻的,還有2009年8月9日舉辦設立50週年的太麻里教會,多位牧師傳道因「八八水災」鐵公路全斷而未克前來,在張主藤牧師司禮下、李八郎牧師侃侃而談太麻里傳教史,風雨飄搖中吟唱聖詩。

太麻里,執握後山門戶,遠有大航海時代原住民部落對抗荷蘭殖民帝國的史歌,近代有行旅商賈歇腳而生燈紅酒綠、夜夜笙歌。如今,僅剩僻居後山一隅過炊食生活的人們,說是繁華落盡,不如說是一人生哲學。

 

(前者係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教授、後者係社團法人台灣史研究會祕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