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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佛:國家統一是必要之善|石佳音、簡皓瑜 在 Facebook 上分享!

  胡佛,中央研究院院士、中國社會科學院名譽高級研究員、台灣大學政治學系名譽教授,年83歲。浙江杭州人,寄籍江蘇揚州,1949年來台。台大法律系畢業,美國愛摩瑞大學政治學碩士,台灣大學榮譽社會科學博士。1961年起任教於台大政治系,並曾任美國耶魯大學、芝加哥大學、哥倫比亞大學訪問學者。胡院士先治憲法學,對中華民國憲法、美國憲法判例法、司法行為學著力甚深;後專攻政治行為學,對政治文化、政治參與、以及政治體系變遷,發展了一系列原創性的理論架構,並開風氣之先,篳路藍縷推動經驗性政治行為研究,為台灣政治變遷及大規模跨國性政治行為研究奠定了基礎,學術成果深受國際推崇。此外,胡院士還參與創辦《思與言》雜誌及澄社,推動台灣學術界人文精神與治學規範的提升,並著有數百篇政論散見於各大報章雜誌,為維護自由與人權、落實民主憲政、促進兩岸統一大聲疾呼。其儻論經常有違於當局及社會一般泛論,然隨時間而益顯其先見之明。

  胡院士以國家興亡為己任,擇善固執又恬淡自守;近年尤憂心於兩岸關係發展之瓶頸。本刊特將其深刻的思慮以專訪形式刊出,以饗讀者。
 
國家與自由人權並不互斥
問:在統獨問題上,台灣許多人或主張維持現狀、不統不獨,或抨擊大陸鼓吹國家主義(大陸稱為愛國主義),質疑兩岸何以不能分開來和平共處;但面對大陸的復興,又越來越焦慮。中國要統一,有無理論上必然的理由?

 

胡院士答:海內外包括大陸不少講自由人權的知識分子,都認為國家主義是與自由主義對立的,是邪惡的;各國如果都像希特勒那樣強調國家主義,會引起國際衝突。港人上街反對港府推動愛國主義教育,亦基於此。這個誤解不解決,對統一來講就始終有個結。
  一個政治體系可分三個層次:最根本的基礎,是國家民族;其上是政府;最上面是公共政策。國家統一的問題必須在最根本層次上思考,先了解國家的本質,然後一步步往前推,才能理解為什麼要統一。
  首先必須了解:國家是所謂的「生命共同體」。孫中山說「國者人之積」,國家是人的集合體、人們生命的共同體。人由父母所生,組成家庭來相互照顧、延續生命,人類天生就是群體的動物;然後由家庭發展為家族、村落、氏族、種族、國家。人群組成國家這個生命共同體,主要目的就在追求美好的生活,實踐生命的價值。換言之,國家不但是必要的,而且是「必要之善」。
  所謂美好的生活和生命的價值,第一、也是最基本的,就是豐足的生活,即中國人說的「豐衣足食」;這是生理上、物質上、經濟上的根本,否則生命無法維持。第二是平安的生活,這是能夠進一步讓福氣更多、預測未來生活亦可豐衣足食的前提,所以中國人說「平安是福」。第三是親和的生活,亦即中國人常說的「親愛精誠」;互相友愛,才能精誠共處。第四是尊嚴的生活;感覺自己有價值、受重視,才能有尊嚴。第五是志趣的生活,也就是能夠實踐我們的潛能、抱負、興趣的生活,所謂「志業有成」。以上五者綜言之,就是「富強康樂」。
  然而要達到上述的美好生活與生命價值,國家這個生命共同體中的人群必須互相接納、彼此認同,願意共同經營這個具有政治性的共同生活,這就要在國家認同的文化基礎上發展國家道德觀;所以說:國家也是一種「道德共同體」。一方面,人們在這個共同體內、在歷史的過程中不斷互動,自然會培養出共同的認同,認為彼此都是其中一分子,於是能共同追求美好生活的發展、生命價值的發揚,並進一步認為這麼做有價值、合乎道德;另一方面,這個共同體也會反過來在道德上要求其成員不離不棄,承諾共同推向美好。即使國家有難,成員亦有責任獻身去除國難;此時若撒手離開,則不道德。所以,我同意亞里斯多德的看法,國家本身是一個具有道德性的共同體;而國家的道德觀,其最核心的觀念,就是國家的凝聚與統合。
  道德既是一種要求,國家既然有道德性,自會產生國家主義,將「小我」的互愛,擴大發展為對「大我」的國家共愛,也就是大愛。這種大愛即是「國家主義」或「愛國主義」的核心道德。在這個道德基礎上,我們對國家負有責任,所以美國甘迺迪總統說:「不要問國家能為你做什麼,要問你能為國家做什麼。」傳統中國天下觀之下的中國人,像顧炎武則強調「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問:您的意思是,國家主義不可能消滅,我們也不應反對?
答:國家既然是「必要之善」,國家主義便有人群共同生活的具體生活基礎存在,無法從根本上質疑其是非;「國家主義」的本質,實是在「世界大同」之前的普世價值。反之,我認為馬克斯的「國家萎謝論」則甚為空洞,不可能實現。
  正因為「國家主義」的道德與親和生活的需要相合,並不是一種虛空的觀念,所以我們常看到世界各地的愛國主義運動;在本質上,這是無法消滅的。尤其一旦內亂外患危及國家生存時,愛國主義就會興起,犧牲一點平常屬於個人自由的作法就可能出現,因為維護國家生存是最根本的、涉及人們生命價值的問題。
 
問:國家主義如何會在自由主義者的眼中變成支持納粹罪行的思想呢?
答:有些自由及人權論者因為德國希特勒等侵犯他國的強烈擴張主義、種族主義,而懷疑、批評國家主義,主張只講人權。然而「國家主義」並不就是極端的國家擴張主義(chauvinism,或稱為沙文主義)。將兩者混為一談而反對國家主義,實出於對國家主義本質不夠了解。盡人皆知,個人的自由不能妨害他人自由,否則就是不當、是犯罪,這在憲法有規定。國家之間亦然,不能因為一國的發展而妨害到他國的生存發展,否則即非自由的本意,而是擴張主義、不當的行為。兩種自由在本質上是一樣的。當與不當之間,國家主義與擴張主義之間,真正的自由主義者不應混淆。
  國家是由很多小我在互動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大我。大我提供小我追求美好生活的途徑;每一個小我則須對大我做一些奉獻,包括責任、愛護、參與發展等等,以維持大我、讓大我得以自主地運作。而我們在國家的基礎上成立政府,政府就是幫大我做決策及執行的機構,受人民委託而掌握許多權力。
  大我的國家要能自主地運作,就必須有自己做決定的權利,這種自主就成為國家的自由。一般西方所謂的民主政府,是指掌握政府的權力操之在民;所謂的自由,指在政府與人民的關係中政府不要管太多,要「小政府」、而不要「大政府」,因為政府管多了,人民的自由就相對地減少了。憲法保障人民自由權,是著重人民與政府之間的權力關係,這個關係都還是在國家的「大我」這個基礎層次上面的另一層;很多人都忽視了國家這個更基礎層次的自由。
  國家層次的自由,是指一個國家不能受到他國的控制與干涉;否則這個國家就不能自主、不得自由。真正的自由主義者除了重視政府與個人之間的個人「小我」自由,更應重視國家的「大我」自由,因為如果國家遇到內亂、外患,不能凝聚、自主,就失去了自主運作的自由,必然無法保障國民的個人自由及社會的安寧。如此看來,國家的自由可稱為「大自由」,是大我透過國家這個政治團體行使的集體自由;人民的個人自由則是「小自由」,只是針對國家統治機構的政府而言的,要求政府權力不要限縮個人自由。從政治體系看,「大自由」與「小自由」不在同一層次,「小自由」必須有「大自由」來保障,兩者並不互斥。
  一般單純幼稚的自由主義者因無法區分自由的層次,才對國家主義產生誤解。有不少人看我往昔提倡自由主義,便很困惑我現在為什麼老講國家統一,這也是把二者混為一談,不明白我談國家統一乃因重視根本的、國家層次的集體自由。我在政治體系研究裡,首先談的就是國家這個最基礎的層次。早年胡適等自由派不論再怎麼反對一黨專政、共產主義,也不曾反對中國、拋棄中國。記得胡適出任駐美大使時的日記本內頁還寫有「我愛中國」四個字,就是這個道理。
 
對國家不應持功利觀點
問:很多無法認同中國的人都會問:如果國家不好,為什麼不能離棄它?

 

答:西方觀念中,早期希臘的哲學家如亞里斯多德認為國家本身就是個善,已如前述。但是中世紀以後,西方哲學對於國家的看法轉為功利。例如霍布斯的「契約論」,主張「自然狀態」是永無寧日的弱肉強食,人們為了終止此一狀態,遂共訂契約組成國家來統治這個社會整體;國家被視為完全基於非常現實的考量而存在,這就是功利的看法。到了洛克,把國家視為「不那麼壞、也沒那麼好、但總比沒有好」,還是功利的看法。但洛克把社會契約分為兩重,第一重是組成國家,第二重是成立政府,於是國家與政府已是不同層次的問題。我研究政治體制的分析架構、以及前述大我自由與小我自由的區分,就較接近此種觀點。
  但我認為,人們對國家若只抱持非常功利的想法而沒有道德承諾,人類的生命價值就提升不了。例如,日本侵略中國,如果我們抱持功利觀點而接受優勝劣敗、弱肉強食、西瓜偎大邊,接受被日本征服或傀儡政府統治而不抵抗,大自由和小自由都會被剝奪,人民變成亡國奴,僅能擁有一點點被施捨的自由,於是尊嚴的生活也被剝奪。在這樣功利的觀點下,道德是非蕩然無存,社會也會變得殘酷無情。
  台灣民眾在日據時代,殖民政府消滅了民族與國家的大自由,僅施捨民眾既不平等,更欠所謂小自由的待遇,可歎一些搞台灣主義、主張台灣獨立的人特別不能看大,失去了國家主義的道德觀。
 
國家認同是道德問題
問:那麼,中國人對國家的認同有什麼特點?對統獨觀念有何影響?

 

答:孫中山說:「國者人之積也,人者心之器也,而國事者一人群心理之現象也。」但是國家並非單純由個人堆疊而成,而是很多族群隨著時間不斷融合、互相調整而組合。
中國的信史起碼有3500年或更久,其間族群組合慢慢擴大。中國人特別重視血緣親族關係,說「民『胞』物與」、「四海之內皆兄弟」,連交朋友也要經過拜把,才是至交。中國人特有的「兄弟之邦」觀念,認知到天下不只有我一個族群,並對不同族群稱兄道弟,希望彼此有家人似的感情、互相友愛的基礎,即是中國人組成國家的方式,不同於西方結成邦聯、聯邦等的形式。而這也使得「中國」與「中華民族」在概念上重疊,直到清朝仍隨時間不斷發展。譬如我就有滿人血統,但我對此就毫無特殊感覺,只覺自己是中國人。
  國家融合的第二個因素,是「隨時間不斷發展」的歷史。中國人有很長的歷史,顛顛簸簸,留給我們很深的記憶、很多道德觀念,所以中國人很珍惜歷史經驗,對歷史有感情。龔自珍說「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就注意到:去除歷史記憶,對國家的感情、對國家的道德是非就受損了。
  國家融合的第三個因素是空間。人群隨著時間而擴大生活互動空間,慢慢形成「疆域」。山水田園我們賴以為生,使我們對鄉土自然懷有感情,即使是窮山惡水也愛。詩詞歌賦裡都有懷鄉之作,可見一斑。
  人、歷史、地緣,三者都讓我們產生感情。而感情提升後,就是道德。三者加起來,使我們對國家凝聚的道德感更強,讓我們不想離開這群人、這段歷史、這塊鄉土國家;這些都構成國家主義的內涵──並非如幼稚自由主義者所說的:國家主義就是戰爭、擴張。
  中國這樣一個歷史悠遠、地廣、人眾的國家(估不論還有其他成就),內部自然發展了相當高度的認同。而這些對人、對歷史、對領土的感情,也變成了道德的一部分。所以我們常說「領土是神聖的」,不可丟失;說民眾是我們的「同胞」;說歷史是我們不應遺忘的記憶,要站在正確的立場。
  以上了解了,再來談台灣,就比較好談了。
  台灣大多數人本是移民來台的中國人;從中國人的立場來看,就是同胞。有些台灣人說自己不是中國人,中國人就會感覺與這些人之間有了嚴重的認同與文化隔閡、道德是非的衝突,而中國認同越高者,越感到這是有道德問題的漢奸。史明「台灣人四百年史」把台灣史視為與中國歷史分離,只有四百年;但在中國人的歷史觀裡,台灣歷史就是中國歷史發展的一部分,與中國其他部分彼此互動並有著共同的歷史根源。歷史教科書當然也應從中國歷史本位的道德觀出發,「滅人國、去人史」的日本當然是作惡的侵略者,《馬關條約》割台當然是不能原諒的暴力脅迫結果,日本對台統治當然是不道德的佔據。空間上,中國人當然把台灣視作中國領土的一部分,對台灣寶島、包括台灣所有的動植物都抱有感情。所以,若否認台灣的人、血緣、文化、或環境空間為中國的一部分,就傷了中國人的感情、觸犯了中國人歷史的道德觀;台灣去跟美日聯手,對整體中國人而言就不光是在感情、道德上背叛了中國,還因幫了美日而妨害了整體中國進一步的發展。
 
問:為什麼台灣會有這麼嚴重的國家認同問題?
答:過去日本人先有計畫地用皇民化的教育來抹去認同中國的道德感情。日本人走後,二蔣又基於國共內戰之需,一方面為醜化中共而連帶傷及對整體中國的感情,一方面又不惜引入外力(從整體中國立場來看),出讓了局部的大自由(國家主權)給美國。現在,則美、日還想繼續控制台灣,將其歷史觀、價值觀灌輸給台灣,並藉台灣干涉中國內政。台灣唯美國人馬首是瞻,有形無形都受控於美國,等於是變相的殖民地,根本沒什麼大自由;而在民粹炒作之下,小自由又如此混亂。我們老說大陸沒有自由,但是台灣的自由何在?
  現在大陸在大自由的層次比較有自由了,小自由的層次則常有爭議。即使在西方國家,小自由究竟有多大也是有爭議的。實際在歷史上,一個國家在內亂、外患或重建國家的過程中,民眾常將更多的力量放在國家自主、自立的大自由上,而犧牲某些小我的利益,這也是一種道德的實踐。在二次大戰時,英美等國也是如此。個人小我的自由並非是絕對的,必須考慮到他人自由及國家安危,而有所調整,絕對的個人主義、絕對的自由,往往變成放縱而妨害到旁人,變成民粹,使政府沒辦法做事。
 
當務之急就是促統
問:縱上所言,統一既然是必要之善,那只憑經濟、利害關係,無法促統嗎?如果是,我們該怎麼做?

 

答:是的,不論對台灣、對大陸、抑或對整體中國而言,中國統一都是必要之善,是我們提升生活、實踐生命價值的方法。
而中國要統一,必須首先清理問題的根源、培養統一的條件。人、歷史、地緣三者,都涉及感情、認同、道德三個部分,彼此相連不可分。所以,應針對影響台灣人對中國人、歷史、領土疆域的感情、認同、道德感之環境因素,首先進行清理與改善。這又分為三方面:
  一、文化環境。文化,我稱之為belief system;不論廣義或狹義的文化,兩岸的文化要交流、連結起來,形成多數人心理上的共識,使彼此成為能夠相互合群、共同凝聚的共同體。這方面,媒體、教科書非常重要;而媒體尤為重中之重,因為一般人都看電視。有志之士在今天台灣這種環境下,必須多作努力。
  二、經濟環境。經濟是很現實的面向。目前台灣經濟已完全離不開大陸,台灣的豐衣足食已與大陸息息相關,越來越是一體。前不久《中時》刊登李光耀的訪問。他說:在東南亞不論哪一國,經濟上都已受到大陸磁吸效應影響,以後東南亞的經濟體絕對是以大陸為主;位居東北亞的日本,同樣會被大陸吸走;韓國亦然。這是政治現實。他強調,大陸依其規劃按部就班地發展著,而且與他國正常交往,不像美國愛四處打仗;中國大陸崛起是必然趨勢,與大陸友善才是明智之舉。台灣有些人抗拒ECFA、服貿協議;我們應在觀念上改變、實事求是,兩岸共同經營豐衣足食的經濟生活。
  三、社會環境。雖然兩岸已有很多交流,但是陸生、陸配、自由行的陸客受到歧視,在在呈現兩岸社會的隔閡,顯示改善統一的社會環境還有許多努力的空間。
我們應先在「人」方面講民族大義,在「歷史」方面強調共同歷史觀,在「地緣」方面主張兩岸是共同的鄉土,並加強上述幾個環境因素配合,來凝聚國家共同體的共識。這是基本面,屬於國家共同體的層次,然後才能進而談到共同體內部政治結構問題。換言之,在沒有解決國家認同與主權統一之前,現在去談政府結構(治權)就太早了,最後只是流於空談的「論述」。也唯有先把實質問題解決了,建立了認同共識,其他如國號、國旗、政體、憲法等問題自然容易解決。所以我們的當務之急,就是促統,先讓大家了解:國家統一,是必要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