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國寶級作家黃春明三年前自爆罹患淋巴癌,消息傳出之後,關心他的朋友都嚇壞了。我因為已遷居桃園,生活和工作都已遠離台北文化界,消息較為隔閡,且擔心干擾他休養,故並未前往探視。
去年退休後,我幾次與他長公子國珍聯繫,想去探望,約了幾次都沒約成。一直到半個月前,我趁去華興中學演講之便,順道造訪他的天母寓所,這才和他見了面。我們都有一點激動,畢竟這不是一般的疾病,相互擁抱之後,才平靜地坐下來喝茶長談。
他在和信醫院開刀後,奇蹟式地渡過難關,連他都覺得不可思議。休養了三年,如今除了臉色較為蒼白,已看不出病容,不僅身體日漸康復,也恢復他心愛的戲劇工作。平日獨自開車往返台北、宜蘭之間,去照顧他的「百果樹咖啡屋」和「黃大魚兒童劇團」,又變成一尾活龍,讓我放了一百個心。
說他是一尾活龍,確是最貼切的寫照,他是一個身體健壯魁梧,渾身充滿生命力的人。在師範學校唸書時,他是橄欖球的校隊,身手矯捷,永遠在第一線衝鋒陷陣。之後不管換什麼工作,永遠秉持運動員的精神,精神抖擻,勇敢地迎接各種挑戰。所以乍聞他罹患惡疾時,我便有此預感,他一定可以戰勝病魔,堅強的站立起來。證之三年後的發展,果不其然,可見他雖已年逾八旬,依然活力充沛,是一位可敬的不老戰士。
二
我認識黃春明是在1975年,回想起來已是42年前的往事了。那年我「被延畢」,眼看同學都在準備考預官或研究所,只有我必須多讀一年才能畢業。走在校園裡連頭都抬不起來,惶惶然若喪家之犬,那真是我最落魄潦倒的時刻。
直到6月中旬某天晚上,黃春明應邀到學校演講,他是我極喜愛的作家之一,熟讀他所有的作品,便打起精神去聽他演講。他的口才極佳,很會講故事,他讀師範學校時差點被開除,轉學三、四次才畢業,類似我當時的遭遇。那股面對挑戰、永不氣餒的精神,令我深受感動。演講結束後便鼓起勇氣去找他,希望能約個時間見面,請教他人生和寫作上的問題。
他那時正在為中視拍攝《芬芳寶島》的紀錄影集,百忙之中抽空和我見了一面。二人一見如故,幾乎無所不談,最後談到這一代年輕人應有的覺醒,他鼓勵我投身鄉土寫作和報導。一下午的長談,竟然改變了我的命運。受他影響,我到新竹縣秀巒村住了一個月,下山後無處可棲身,又到他北投奇岩住家住了一陣子,因此和他家人都十分熟悉。
之後我即返鄉閉門寫作,長達半年,精神仍十分苦悶。此時陸續收到他的來信和照片,不斷為我加油打氣,其中一張是他在拍攝《芬芳寶島》時所攝。受此激勵,我終於克服低潮,完成《黑色的部落》,於1978年得到第一屆「時報文學獎」的推薦獎,從此踏上文壇。假如沒有黃春明,就沒有日後的古蒙仁。
三
1975年我退伍後,受高信疆之邀,進入中國時報工作。我是個不抽煙的人,早年新聞界喜歡抽煙,遇到抽煙的場合,我只好「抽假煙」,絕不吞下肚。我真正抽完的第一根煙,還是黃春明請的。
1979年秋天,他約我一起吃飯。那時他在台灣愛迪達當業務經理,我連獲第一、二屆「時報文學獎」推薦獎,備受文壇矚目。他在籌劃出版一本文學雜誌,以補《文學季刊》停刊後的空窗期,取名「香火」,他要我邀幾個年輕作家供稿。我一聽大喜過望,兩人愈談愈興奮,他便拿出煙來,慫恿我也抽一根。我卻笨拙地連煙都點不著,還是他幫我點上的。後來「香火」雖沒辦成,卻促成文季復刊,我吸下的第一根煙也算值得了。
1980年,《時報周刊》策畫了一個專輯「作家之旅」,由我陪同作家回到作品中的場景,由他們親自述說故事的背景和故事。我曾寫過楊逵、白先勇、林懷民和黃春明四人,後收錄在《作家之旅》一書中。
其中最有趣的是在黃春明的陪同下,回到他的故鄉宜蘭,逐一到訪小說中的場景,也見識了他小說中的人物。比如打鑼的「憨欽仔」、身披廣告看板的「坤樹」、小木匠「阿蒼」、從良的妓女「白梅」、乃至老一輩的「甘庚伯」、老貓「阿盛」和「青蕃公」等膾炙人口的小說主角。
看完這些場景時天已黑了,我們剛從「憨欽仔」棲身的羅東公園出來,他請我和攝影家謝春德在附近一家日本料理店吃飯。等上菜的當兒,大家的興致正濃,他又掏出一包煙來,遞給我一支,這下我更沒理由「抽假煙」了。三人吞雲吐霧,一邊挾著鮮紅的沙西米,佐以香醇的生啤酒,吃喝得極為盡興愉快,三人出料理店時步履闌珊,望著滿天的星斗,都有微醺的感覺,那真是我畢生難忘的一次美味之旅。
四
1997年我到「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任職,擔任獎助處處長,負責藝文界的補助和獎助業務,獎助業務便是舉辦「國家文藝獎」,獎金60萬元,是當時國內榮譽最高的文藝獎項。
1998年舉辦第二屆時,黃春明即獲得文學類獎項,得獎的理由是「作品風格獨特,深具創意、作品關懷社會,對當代文壇深具影響、作品具累積性成就。」當時我即在評審會議現場,內心真是為他感到高興,第一時間便將得獎的消息告訴他,他也十分興奮。那時他剛搬到天母不久,與我算是鄰居,頒獎之後那個周末,便邀我們全家到他的新居作客,品嚐他拿手的炒米粉,逗得我的二個小孩樂開懷,十足是個「兒子的大玩偶」。
此後二人經常在文化界聚會的場合見面,彼此一直維持很好的互動,直到我搬到桃園為止。此次再見面,他幸運地躲過淋巴癌的肆虐,喜獲重生,我則從漫長的職場退休,恢復自由之身。同時,我的小孩已踏入社會工作,他也當了阿公,和美音嫂含飴弄孫,生活十分愜意。比起文壇同輩友人,我們二人都算幸運,因為退休之後還有事可忙,只是步調放慢了。
五
黃春明除了大家熟悉的小說、兒童戲劇、撕畫和油畫外,還拍過紀錄片,他所拍攝的「芬芳寶島」系列,允為台灣紀錄片的先河。為了尋找題材,他曾到屏東魯凱族部落採訪,將過程寫成「戰士,乾杯」一文,仿佛是為自己的一生發出的豪語。
在我的心目中,他是個生命的勇者,1935年出生於宜蘭羅東,八歲時母親逝世,在動盪的環境中完成師範學院教育。當過小學教員、電器行學徒、通信兵、電台編輯、拍記錄片、廣告企劃、愛迪達公司經理等。
豐富的人生經驗,使黃春明的作品充滿人道的關懷,也是小人物的最佳代言人,享譽文壇,一生獲獎無數。年逾八旬,依舊堅守在文化的崗位,確是個永不服老的戰士。
(作者係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