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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日記的「空白」|歐陽健 在 Facebook 上分享!

 

胡適一生不間斷地寫了50年的日記,卻有部分年月出現空白,作者從胡適的感情生活及紅學研究兩個面向,揣度日記何以出現空白的原因。

 

    2015年11月出席台北「全球視野下的漢學新藍海國際研討會」,在開幕式上聽中研院副院長王汎森說,「應學會從史料的空白處進行思考」,讓我聯想到1990年遠流出版公司《胡適的日記(手稿本)》印行說明:「從1911年的美國留學生時代,直到1962年發病去世為止,胡先生一共不間斷地寫了50年的日記。」而吳大猷《〈胡適的日記〉序》則謂日記尚有「未刊出」、「是否存在尚未明」兩類,指的便是日記的「空白」。

筆者以下就感情生活及學術研究兩方面,臆測胡適日記何以空白的原因。

 

隱藏感情生活

 

徐志摩之死帶來的日記糾紛,曾給胡適強烈刺激。1931年11月22日胡適在日記寫:「為了志摩的半冊日記,北京鬧的滿城風雨,鬧的我在南方也不能安寧。今天日記到了我的手中,我匆匆讀了,才知道此中果有文章。我查此半冊的後幅仍有截去的四頁。」

胡適顯然是想到自己也有類似問題,這就是他與江冬秀婚禮的伴娘曹誠英(曹珮聲,1902-1973,安徽積溪人)1923年的煙霞洞之戀,遂急忙加以處置,造成當年日記6月9日起至9月初止有三個月的「空白」。然所欲隱去的感情經歷,在未刪日記中仍有蛛絲馬跡可循。此前5月24日「得信」中有珮聲,5月25日「作書與珮聲」,6月2日「收信珮聲二」,6月5日「收信」中有珮聲,6月6日「發信」中有珮聲;此後9月12日「晚上和珮聲下棋」,9月13日「下午我同珮聲出門看梅花」,9月14日「同珮聲到山上陟屺亭閑坐」,9月16日「與珮聲同下山」……。

與曹誠英的婚外戀,引來許多遐想與發揮,但就現實層面而言,卻是無限煩惱的源頭:江冬秀要自殺,胡適要「面子」,只好讓曹誠英墮胎。忠於日記的胡適,忍痛毀去了三個月的珍貴記錄,將對曹誠英的深情埋藏心底,可謂「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

南港胡適紀念館的櫥窗裡,陳列著徐志摩親筆信封:「杭州西湖煙霞洞 胡適之先生 硤石志摩」,為這一段「非關木石無恩意,為恐東廂潑醋瓶」的歷史做了旁證。

 

關於紅學研究

 

再說學術著作。胡適的紅學研究,只有「大膽的假設」,卻缺了「小心的求證」,因為《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以下簡稱「甲戌本」)這個「證據」,是別人主動送上門來的。按胡適1924年在《古史討論的讀後感》中對「證據的態度」,來追究「甲戌本」的來歷,得到的答案應該是:

一、這種證據是在什麼地方尋出的?—在上海,是賣書人主動送上門的;

二、什麼時候尋出的?─1927年,離曹雪芹去世已173年;

三、什麼人尋出的?—胡適1928年的《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說:「去年我從海外歸來,便接著一封信,說有一部抄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願讓給我。我以為『重評』的《石頭記》大概是沒有價值的,所以當時竟沒有回信。」1961年的《跋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說:「我當時太疏忽,沒有記下賣書人的姓名住址,沒有和他通信,所以我完全不知道這部書在那最近幾十年裡的歷史。」而《歷史檔案》雜誌1995年第2期,公布了胡星垣1927年5月22日給胡適的信(此信及信封保存在北大胡適的檔案裡):

茲啟者:敝處有舊藏原抄《脂硯齋批紅樓》,惟祗16回,計四大本。因聞先生最喜《紅樓夢》,為此函詢,如合尊意,祈示知,當將原書送閱。手此,即請適之先生道安     胡星垣拜啟 5月22日

信紙為32開紅豎格8行,四邊為紅五星花紋,下邊印有「上海新新有限公司出品」字樣。信封正面寫有「本埠靜安寺路投滄州飯店,胡適之先生台啟,馬霍路德福里390號胡緘」,郵戳為「16年5月23日,上海」。據小注,此信保存在胡適收信的檔案夾裡。

四、依地方和時間來看,這個人有做證人的資格嗎?—胡星垣自言曾讀過《紅樓夢考證》,深諳胡適的「需求」,打定了主意要把這部可寶貴的寫本賣給他,所以胡星垣親自尋到新月書店去留下這書給胡適看,料定他一定會買。胡星垣沒有講清楚這本書的來歷,他與曹雪芹的關係,與脂硯齋的關係,看起來沒有做證人的資格。

五、這個人就算有證人資格,而他信中所言的真偽難以確定。我注意到首頁前三行的下面撕去了一塊紙,這是有意隱沒這部書抄本從誰家出來的蹤跡,所以毀去了最後收藏人的印章。藏品講究的是傳承有序,收藏人的印章如果能給藏品增添價值的,是不會隨意撕掉的。只有印章的存在會影響藏品的價值,藏主才會決心撕掉,因而有作偽的可能。

胡適事後多次表白:沒有記下賣書人的姓名住址,沒有和他通信。但胡適1961年在「甲戌本影印本」中說:「如果報紙上沒有登出胡適之的朋友們開書店的消息,如果他沒有先送書給我看,我可能就不回他的信,或者回信說我對一切『重評』的《石頭記》不感覺興趣,—於是這部世間最古的《紅樓夢》寫本就永遠不會到我手裡,很可能就永遠被埋沒了!」則是胡適回信的鐵證。胡適既認定「甲戌本」是珍貴的古籍,不與近在咫尺的賣書人直接商洽,完全不合情理;且雙方見面的邀請,須由胡適發出,要點是約好會面的時間和地點。

胡星垣其人的真姓實名、籍貫、住址、經歷,胡適豈能不認真仔細瞭解?信封的馬霍路德福里390號,就在現今延安東路原1230弄,是確實存在的地名;信箋的新新公司,是1926年由華僑劉錫基、李敏周創建的上海四大百貨公司之一,可見胡星垣絕非滿街叫賣的貨郎。胡適5月17日方到上海,不出五天就打聽到下榻於滄州飯店,情報之神速,更證明胡星垣不是凡人。《胡適日記全集》編有人名索引,這個叫胡星垣的「藏書家」,在新月書店冒了一下頭,就不見了,豈非怪事?

諺曰:「買賣全憑眼力,真假各安天命。」胡適也許已經感覺買到了品,但「甲戌本」又確實提供了需要的資訊,不捨得輕言拋棄,只好將1927年2月5日至1928年3月22日的日記刪除,隱瞞了賣書人的地址和姓名,斷了尋訪「甲戌本」流傳的線索,造成日記13個月的空白。

 

(作者係福建師範大學閩台區域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