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若曦,本名陳秀美,1938年生於台北縣中和,1957年自北一女中畢業,進入台大外文系,與白先勇、歐陽子、王文興等同學創辦《現代文學》雜誌。1962年留學美國,獲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寫作系碩士。
1966年與丈夫前往中國大陸,1973年舉家移居香港,開始將在大陸的耳聞目睹寫成短篇小說,陸續在香港《明報》發表。1974年移民加拿大溫哥華,完成短篇小說集《尹縣長》,1976年由台灣遠景出版社出版,轟動一時,被譽為「傷痕文學」之始。1979年應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中國研究中心之聘,移居美國舊金山。1989年創組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並當選首任會長。1995年回台定居,先後出任中央大學、台北科技大學及台灣大學的駐校作家,南投縣首任駐縣作家(2000)、著作權人協會祕書長(2001-2004)、中國婦女寫作協會理事長(2006-2007)。現為晚晴協會、荒野保護協會、銀髮族協會的終身義工。
陳若曦著有《尹縣長》、《慧心蓮》、《突圍》、《完美丈夫的秘密》等小說集,《我鄉與她鄉》、《生活隨筆》等散文集,共計40多本,2008年出版自傳《堅持‧無悔—陳若曦七十自述》。曾獲中山文藝獎、《聯合報》小說特別獎、吳三連文藝獎、吳濁流文學獎、第15屆國家文藝獎(2011)。其作品被譯為英、德、日、法、挪威等多國文字。
問:您在將近60年前就開始寫作,而且成績斐然,請問您是否當時就決定要成為怎麼樣的作家?
答:我開始寫作時才19歲。當時我在台大外文系讀書,接觸了很多歐美文學作品,很自然地就拿起筆來寫小說。我也跟同班同學一起創辦了《現代文學》,並擔任該雜誌的編輯,引進、翻譯了不少介紹歐美思潮與現代主義的文章,我就以當時流行的意識流書寫方式寫了〈巴里的旅程〉,發表後,我的同學都說看不懂我在寫什麼,我當下決定改用大家都看得懂的文字寫作。之後,我以最白話的文字,以自己熟悉的人物、背景為題材,寫下〈辛莊〉,沒想到,台大法文老師黎烈文看了該文,立刻叫他法文班的學生洪智惠(歐陽子)「轉告陳秀美繼續努力」。我當時受到很大的鼓勵。從此決定要以文學反應生活,也開始研究起自己成長環境中熟悉的小人物與鄉土故事,並試著用小說去表達他們的喜怒哀樂。
問:文學評論家葉維廉把妳的小說分為兩個時期,第一時期是大學時代的作品;第二時期則是《尹縣長》系列小說,而且兩者風格迥異,您同意這樣的分法嗎?
答:我同意年輕時發表的作品,與從大陸出來後的小說在內容上很不一樣,但寫作方式其實改變不大,只是所寫的背景故事、人物不一樣了。
除了在大學時的領悟,我也受到海明威的影響。他說,要用大家看得懂的語文字寫作,能少寫一個字,就不要多寫一個字。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所以我的小說都很簡潔,絕不寫沒有必要的話。
當然,那樣的分段方式,也是因為很多人都以為,我從1962年離開台灣後就停筆了,其實我在美國發表過英文小說,我的碩士論文也是英文小說,是以我在華西街賣蛇的姑姑的遭遇作為故事背景。如果我繼續留在美國,大概會走上以英文寫小說的路,林語堂、張愛玲都在美國出版過英文小說,有一位韓國作家在美國也有不錯的表現。
問:您的作品相當寫實,所以有人稱您的小說是報導文學,您同意嗎?
答:我不認為我的小說是報導文學,因為報導文學需要交代一件事情的真實時間、地點、人物及經過情形,我則是抽取一件事件的精華,再加上一些自己的想像,創作出一篇篇小說。我寫作不想無的放矢,也不僅為表現文字之美,我希望讀者能從我的作品中得到一些訊息或啟發。由於寫出來的與原來的故事並不完全相同,所以不是報導文學。
問:您的一生都很精采,其中又以您1966年和丈夫前往大陸定居,七年後又離開大陸這一段特別傳奇,請問您當時為什麼會去,七年後又為什麼離開?
答:二二八事件發生那年,11歲的我,親眼看到官兵在街上抓人,所以當父親告訴我不要碰政治,我一口答應。沒想到不想管政治的我,卻免不了受到政治的影響。
在留學美國時,我與在美國攻讀博士學位的台灣留學生段世堯結婚。我們都不希望畢業後留在美國為外國人做事。我是台灣人,也是中國人,兩者沒有區別,尤其台灣還在戒嚴時期,1950年代又發生白色恐怖事件,大陸就成為我們學成報效國家的唯一選擇。同時,我們當時都很嚮往社會主義理想,我們看了很多相關書籍,也與對左派理論有研究的人反覆討論。當然,我一向是個實踐派,想到什麼就會付諸於行動,也就覺得去大陸是理所當然的事。也因此,雖然在大陸的七年經歷了不少事,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我是一個隨遇而安,生活簡單,沒有太多物質慾望的人,而且去之前就有心理準備,所以物質條件從來不是問題。只是回去時,大陸開始進入文化大革命的風暴,政治氣氛變得緊張,人與人之間也開始有距離,我先生及兒子講話又很直率,我擔心遲早會被調查,也擔心如果不離開孩子日後會恨我們。我相信如果不是在文革期間去大陸,應該不會再出來,但人生就是不斷的選擇,我不後悔去,也不後悔離開。反正,無論在哪裡,我都是中國人。
問:在大陸定居七年的經歷,對您的人生有什麼樣的影響?
答:我在大陸七年,可以說一事無成。1969年任教於南京市河海大學,也是陪著誤人子弟。想來想去,只有一點,那就是多認識了自己的同胞。以前,我做為中國人好像是理所當然,與生俱來,無所選擇的,經過這幾年,我才真正認識自己的同胞,也比較瞭解他們在想什麼。
可以說,那段經歷豐富了我的人生經驗和文學題材,對我日後的創作影響很大。我1973年羈留香港期間,經常懷念在大陸的朋友,就忍不住動筆,寫出《尹縣長》、《耿爾在北京》一系列描述大陸在文革時期的小說。我是以某個事件或真實經驗作為背景,再把人物放進去,配上一個合情合理的情節,我認為這樣就夠了,怎麼解讀是讀者的事。我也認為,那段經歷讓我對兩岸的政經變化見怪不怪,有一種老神在在的篤定感。
問:您在1980年曾因美麗島事件,帶著一份27位留美作家、學者簽署的請願書回台灣面見蔣經國總統,請問您當時是基於怎麼樣的心情做這件事?
答:1979年底高雄美麗島事件發生後,海外的作家都很焦急,聶華苓打電話給我,要我返台向蔣經國求情。我怕我人微言輕,就糾集了許倬雲、李遠哲、李歐梵、張系國、杜維明、鄭愁予、楊牧、歐陽子、葉維廉、田弘茂、白先勇等27位海外學者及作家,共同聯署了一封給蔣經國的陳情信,呼籲他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不要軍法審判。
1980年1月8日,我帶著這一封信飛回睽別18年的台灣,求見蔣經國。我在台期間兩度見到蔣經國,他當時已是病魔纏身的老人,但言辭謙和,平易近人。我表達了海外學人對此事件的憂心,也為高雄事件民運人士求情。第二次見面時,他向我承諾一切會依法處理,並表示「哪怕是一個人受到冤枉,我的心都不會安的」。我認為他能有這個心就值得肯定。
當年會做這件事,主要是因為台灣是我從小長大的故鄉,我卻沒有為台灣做過任何事,我想盡一份心力。也就是那次返台,我發現台灣的變化很大,一切恍如隔世,卻又那麼熟悉,我當時就下定決心要回台定居,但這個計畫一直拖到1995年才實現。
問:您1995年回到台灣定居時已57歲了,請問您當時有適應不良的問題嗎?
答:在我遷居美國加州舊金山後,我跟家人過得還不錯,尤其1980年代開始我經常接待兩岸的作家,不少人住過我家,當時還有人戲稱我家是「陳若曦旅館」。但我總覺得美國不是我的家,因此回台定居的心從來沒改變過。
我1995年閏八月回到台灣。我記得回來前,舊金山不少朋友看了《1995閏八月》那本書,都憂心大陸會「武力犯台」,我回來看台灣一點事都沒有。
台灣是我的家鄉,我完全沒有適應的問題。我教書、寫作、旅行、演講,擔任駐校作家,加入晚晴協會、婦女寫作協會和銀髮族協會,也參與環境保護運動,日子過得很充實。只是,先生不願回台定居,我只好主動提出離婚,好讓他在中老年時再找一個伴。我跟他曾經共患難,卻不能白頭偕老,的確有些遺憾,不過分手對兩個人都比較好,我並不後悔。
問:您從1980年代後就經常到大陸開會、旅遊,您感覺這30年來大陸有哪些變化?還有哪些方面有待改進?
答:過去30多年中,我經常去大陸開會、旅遊,每一次去,我都看到大陸的進步。我接觸最多的是大陸的作家及藝文界人士。1980年代我在美國接待過他們,到了北京也多半是我請他們吃飯。2000年後他們所有人都告訴我「我們現在過得很好」,他們都要請我吃飯。從這個小例子就可以看出,大陸的生活環境大獲改善。而且,從我多次與大陸導遊及民眾的交談中,我發現大陸一年比一年開放。
當然可以改進的地方也不少。例如,我遊覽張家界時,在風景最好的地方,看到一個超大型的賀龍騎在馬上的銅像,我回台後寫了一篇文章批評那個銅像破壞了風景原貌,很煞風景。這一篇文章發表後,那個主辦單位就不再請我了,但我是實話實說呀。
問:請問您怎麼看待台灣有些年輕人不認同自己是中國人的問題?您認為台灣民眾應該如何選擇對自己有利的前途?
答:台灣的民主已變成民粹了,社會上充斥著「反中」的極端主義,政治人物又亂開支票,以政策買票,令人憂心。如把台灣的民粹搬到大陸去,那一定會把大陸弄得一榻糊塗。
我認為台灣年輕人的中國意識愈來愈淡,有兩層因素,一是客觀事實,台海兩岸隔離的時間太長了。另一層因素則是台獨份子大肆宣傳台獨理念,民進黨為了選票、得到政權,不擇手段地任意抹黑。當然,國民黨也要負責,馬英九2008年上台後,不善用時機修改教科書,扭轉年輕人的國家認同,他還特別推崇日本人八田與一,難道他不知道清朝時期台灣已有水利建設?他這樣做簡直是拍日本人馬屁,也造成上行下效的後果。或許我生在日本殖民統治時期的台灣,民族意識特別強烈。
不管台灣人怎麼想,都沒辦法改變我們是中國人的事實。我常說,台灣是我的家鄉,我的國家則是中國,這兩者一點都不矛盾。兩岸關係愈來愈密切,台灣在經濟上又不得不依賴大陸。我真希望兩岸雙方都能互讓一步,尤其大陸方面可以再大氣一點,譬如改稱「中國」。
我很支持「一國兩制」,因為台灣人普遍希望維持現狀,我相信「一國兩制」能讓台灣人擁有民族的尊嚴,又能保持現有的生活方式,甚至可以透過自身的軟實力,深化大陸的政治改革。
問:您的小說總是幫女性講話,您自認是一個女性主義者嗎?您認為現代女性需要具備哪些特質,才能活得自在?
答:我年輕時會選擇以「陳若曦」這樣一個中性的名字為筆名,為的就是打破性別的不平等,為女人說話。我回台後加入晚晴協會,是它的終身義工。
我的母親從小就告訴我教育能改變女人的命運。我看到上一代女人不僅忍受被遺棄之苦,連遭受丈夫的暴力也不敢求去,真是可憐。教育為現代女人開啟了就業之門,而經濟自立又提升了人格的獨立和尊嚴。當然有不少高學歷的女性在結婚、有了小孩後就放棄了工作,一旦碰到先生外遇和家庭暴力時,還是會擔心離婚後如何養活自己及小孩的問題。所以,我認為女人保持經濟獨立最為重要。另外,台灣還要加強兩性平等教育,才能真正成為兩性和諧的社會。
問:作為一個文化人,您怎麼看台灣的文學?您認為傳承中華文化可以促進兩岸融合嗎?
答:我一直認為台灣的文學是中國文學的一支,但必須承認,過去半個世紀,台灣文學受到西方及日本的影響,在文風上有一定的特色。我不贊成台灣作家在作品中夾雜太多台語,畢竟文學作品是要讓大家都看得懂。中國有50多個少數民族,但凡用中文寫作者都應該採用大家都看得懂的書寫方式。
這幾年大陸很重視傳承、弘揚中華文化,習近平本人也多次表達他對中華文化的看法。這點我很同意,因為只有文化強的國家,才能算是強國。我希望國家領導人能尊重文化專業,多聽取文化人的意見。
至於如何讓文化拉近兩岸人民的距離,很可惜台灣很多人都不認為自己是中國人了,對於中華文化傳統也比以前淡薄了,現在談兩岸共同復興中華文化,有一點遲,但晚做總比不做好,只是應該要想出一套細緻、全面,又不流於形式的作法,才能產生功效。
問:您什麼時候開始停止寫作,現在生活的重心轉移到哪些方面? 您以為人在面對老年時應該持有什麼樣的態度?
答:我2000年出版《慧心蓮》後就不再寫小說,主要是一坐下來就脊椎痛。這個毛病後來雖經開刀改善了,但我已不想再寫,2008年回憶錄出版後我更幾乎封筆了。我現在除偶而準備演講稿外,寫作對我而言已經是過去式了,我只在老人福利上盡心盡力。
我現在過著「減法」的生活。住的房子是租來的,生活非常簡單。我希望以後能搬到老人中心去住,連買菜、做飯都可以省了。
我目前擔任婦女寫作協會副理事長,並負責銀髮族協會的藝文工作。這兩個協會旨在豐富婦女和老年人的生活,我號召他們要自尊、自強、自足、自娛。我經常為銀髮族協會成員安排不同的節目,有時聽音樂會,有時喝下午茶,有時體育鍛練,活動滿豐富的。我也是荒野保護協會的終身會員,曾在大安森林公園作志工導遊。
我認為人到老年有三件事情最重要,一是身體健康,二是經濟獨立,三是有老伴或老友。有了這三樣,就可以享受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