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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問歷史 我們還需要深度|景豔 在 Facebook 上分享!

  近些年來,我一直在製作紀念抗戰勝利暨台灣光復的系列節目。沉浸於那樣的採訪氛圍之下,腦海中始終揮之不去的便是那一位位親歷抗戰的老兵身影。那些經由老人們口述還原的歷史碎片,時時飄浮眼前,當我困頓於俗世的喧囂浮華之時,老人們那一段段漸行漸遠的人生,卻成了我心靈深處的另一片淨土家園。


叩問歷史,需要一份敬畏

  做過許多專題,都只是浮光掠影,觸之不深,悟之不切。抗戰於我,遙遙懵懂,抗日英雄於我,止步聖殿。但當那些人、那些事走出教科書或影像製品,鮮活地呈現在我眼前的時刻,我的靈魂竟然有了震撼的感覺。採訪對象各具性格,他們中有共產黨軍隊的,也有國民黨軍隊的,境遇迥然不同,卻同樣烙著戰爭的記憶和歷史的滄桑,更有著同一份家國情仇。說來,他們不過是數百萬抗日將士中少之又少的少數,我的採訪更不及倖存者的萬分之一。時間不過數十天,行程也不過重慶、福州、騰衝、南京、武漢,然而,正是那點點滴滴,勾勒出八年抗戰的血雨腥風。也讓我面對歷史時,有了新的反思。

  歷史題材厚重龐大,要將數十年歷程在短短節目中予以濃縮,需要抽絲剝繭,提綱挈領。面對那些我們不曾經歷過的往事,有的甚至是永遠無法考證的歷史,需要心懷敬畏,因為,很多真相只有在經歷一定時間的洗禮之後,才有可能展現它本來的面目,即使曾經「定論」,也不能「蓋棺」。幸運的是,我們這一代已經瞭解了國民黨在抗日戰場上的正面作用。

  採訪中有一位老人讓我印象深刻,他便是70年前名滿中國的「獨眼虎將」李宗岱。當年他放棄優渥的家庭環境,棄學從軍,身受重傷卻三次重返前線;為了抗日,他捐出了畢生的積蓄和政府發放的撫恤金;為了不打內戰,抗戰勝利後他脫下軍裝成為一位平民。然而,在我採訪時,老人口述的歷史竟呈現了顛倒性的錯亂,比如,他會把一些非常著名戰役的領導人張冠李戴,國共不分。別的老兵都是「過去的忘不了,當下的記不住」,而他語無倫次的竟然是他人生中最為輝煌的一段經歷!這位老人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一股莫名的酸楚從心底浮了上來,我知道,這一切源於一個特殊的年代。老人的兒子告訴我,當年,有媒體竟然以採訪的名義設套栽贓,讓老人飽受摧殘,家人也不能倖免。好在李宗岱老人活到了一個新時代的到來,衣食無憂、終享天年,而他的重孫現在定居在他當年最為痛恨的日本。

  印象至今仍然深刻的是那幅寄自台灣的照片,20多歲的李宗岱英姿勃發、氣宇軒昂,和他留給我的那滿頭白髮、柔弱瘦小的最後影像,恍若隔世。

  遲暮中的老兵們,虎虎生威的歲月早已遠去,如同我們正在淡忘甚至從不曾知道的那段光輝的歷程。歷史是功與過的交織,作為記者,唯有真實、敬畏。


叩問歷史,需要一份悲憫

  不能否認,採訪老人是一件特別需要耐心的事,因為老人的思維和行動已經難以跟上我們的節奏。我所面對的老人,平均年齡93歲。他們走過了抗日戰爭、國共內戰、文化大革命和改革開放,可以說嚐盡了人生的起落悲歡。其中有一些人得益於政府的照顧,安享晚年,但更多的國民黨老兵自1949年之後大多是自食其力,默默無聞地度過人生的後半部分,沒有任何撫恤金、醫療費。很多抗戰老兵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隱埋著自己當兵的歷史,只因為他們當的是國民黨的兵。「那個時候,是發自內心地覺得恥辱,恨不得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當過兵。」採訪國民黨抗戰老兵時,問及他們可保留什麼珍貴的物品,許多人拿出的竟然是一份《反革命摘帽通知書》。

  有一位在農曆年前走的黃世金老人,他去世的19年前,5個子女相繼離開人世;4年前,唯一的外孫正當青春又突發腦溢血成為偏癱;3年前,相依為命的老伴去世了。時年92歲的黃世金老人就靠著每個月100元的「五保戶」補助、外孫的235元「城鎮低保」維持生活。走入他家中,那僅有的沙發早已經沒了外皮,露著暗黃的海綿。在政府、媒體和志願者的幫助下,黃世金老人終於在縣裡有了一套房子,然而在即將搬入新居的前兩天,他悄然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新房的主人寫著外孫的名字。

  我不知道黃世金老人走時是幸福的還是憂慮的,但是我憂傷於離去的匆匆和我們來得太晚。

  採訪中,我認識了許多抗戰老兵互助團體中的志願者,他們幾乎把自己絕大多數的業餘時間都花在了尋訪老兵、慰問老兵,為老兵們鼓舞之上了,我特別地敬佩他們,不是因為那有限的金錢付出,而是精力。在大多數人都為生存、工作忙忙碌碌,在升遷應酬中難以自拔的時候,願意將自己的時間與精力貢獻給那些垂垂老矣的老兵們,沒有功利、沒有要求。如果沒有一份真誠與善良的悲憫之心,談何容易?許多老兵因為這群人的到來改變了生活的際遇,當看到抗戰老兵用心寫下:「謝謝你們救了我」、「我盼了你們盼了六十年」這樣的信時,你我可以無動於衷嗎?

  或許對於一名記者來說,採訪應當摒棄情感,才能更加理性,但這一次,面對我的祖父長輩,面對那些曾為國家民族出生入死的抗戰老兵,我不能自已。說到悲憫,也許有人會以為指的是抗戰老兵們的衰老,他們的貧困,他們所受的不公正的待遇,甚至於他們的孤苦,事實上,悲憫還來自我們曾經因為無知、因為懶惰而缺少對歷史真相的深究。

  悲憫之心人皆有之,只是我們常常不夠純粹,不夠持久。而對歷史的叩問,豈能如此淺薄?


叩問歷史,需要一份感恩

  老人們一位位逝去,如花瓣凋零,他們綻放的歲月,終有一天將僅存於我們的記憶與支離破碎的解讀。更多的人,我們不知道名字。

  過客般的採訪永遠是膚淺的,僅僅這樣,我已經是收穫良多了。表面看來是我們在付出,在帶給老人人生最後的溫暖,惟事實是,我們在收穫,收穫著這些老兵們開創的和平年代,收穫著他們歷盡滄桑後積澱的精神財富。

  跨越滄桑,我依稀看到60多年前的某一個冬天,他們穿著棉襖棉褲橫渡黃河,抗擊日軍;也是某一個月淡風輕的夜晚,他們圍著火爐烤著衣服,蝨子劈哩啪啦地掉了一堆;也是某一個硝煙散去的黎明,他們從昏迷中醒來,身邊的戰友已經長睡不醒……。

  96歲的谷紅先生是我採訪的少數八路軍抗戰老兵中的一位。從「一二九」學生運動的骨幹到抗日軍政大學的學員、教員,再到國家獨立功勳獲得者,一路走來,為的是尋求一條救國救民,民族振興的光明之路。90多歲高齡仍在為國家的建設發展建言獻策,不吝針砭時弊。他與夫人陳紉芷早早簽下遺體捐贈書,立囑身後從簡,他說:「相比於那些犧牲的同袍,我們已經很幸運了。我們的一切都是國家給的,為國家做點什麼還有什麼捨不得的?」

  百歲的曹廷明老人是張自忠將軍的警衛員,這位只識得自己名字的老人談起總司令,就像打開了話閘子:總司令的忠心報國、總司令的愛兵寬容。每年張自忠的祭日,他都親上梅花山祭拜,風雨無阻,喊上一聲「總司令」後,淚流滿面。家人說一年365天,老人似乎就為5月16日這一天活著。他以自己的人生印證著「忠誠」。

  當我走進93歲的李蘭亭老人家時,老人竟然在做衣服。袖套、棉褲,認真裁剪絕不含糊。離開部隊之後,他一直過著自食其力的生活,就是這樣一位老人,竟然拒絕了我們帶給他的一點點禮物,他說,兒子結婚也沒有收禮。採訪結束後,電台以稿費作為對這位可敬的老人的一點心意,結果他的兒子堅定地拒絕了這理應的微薄酬勞,父子兩代就以這樣的超然堅守著自己的原則。

  4年抗戰,32年牢獄,94歲生命。這就是邱大明的簡單人生。1936年他和他的妻子結婚,僅僅半年便因為戰亂天各一方。十多年前,兩位孤寡老人因為別人的介紹而偶然相遇,儘管姓名更改,容顏不再,他們卻得以再續前緣,相扶相伴共同走過了又一個輪迴。當髮妻走後的20天,邱爺爺也告別人世。冥冥之中,我相信,他是在赴奈何橋邊的一個約會。

  老兵不死,只會逐漸凋零,我們無法阻止歲月的流逝,卻可以劃一葉扁舟承載、流傳,他們坎坷卻昂揚的人生,像一面旗幟飄揚在我們未曾踏及的路上。這些當年保家衛國的英雄不是虛構的,不是僅存於歷史的講述中的,他們真實地生活在我們身邊。能夠認識他們、走近他們、乃至走進他們的人生往事和精神世界,是一種幸福。

  歷史有時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但我感謝這樣的採訪,讓我在歷史的叩問中成長、向前。

(作者係海峽之聲廣播電台主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