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鏽蝕的家園─從歷史、地理、生態側記桃園觀音|葉志杰 在 Facebook 上分享!


   過去我的田野向來很快樂,此番卻沉悶凝重。我置身工業污染一口口吞噬美麗鄉野的現場,叢林稻田被龐然建物、水泥葬埋。當晨陽從東側大霸尖山冉冉登頂,煦和日光現身成邪惡的條條黑影,覆蓋在濛灰的台灣西北側觀音海岸地帶,那是觀音工業區的高聳煙,冒出的刺鼻白煙像島嶼輓幡,哀悼北台灣最大的工業聚落。

對我來說,這像是場慌張顫述的惡夢,但在地人幾十年來卻飽受夢靨糾纏,只能盛怒抗爭。其實,工業必然依附資本經濟發展大旗,只是環境生態往往被迫在利益底下抽搐。

 

海岸水泥化阻隔人與海洋

 

這段期間,歷史學者尹章義教授帶我循著觀音海岸線,一路北上踏查到草漯、大園、林口、八里,最後轉進觀音山五股,進入台北盆地。我們很感慨,全世界海岸公路甚少規劃成高架化,這龐大長牆嚴重阻隔了人與海洋的關係。更嚴重的是,這裡又緊挨著工業區,地理景觀之醜陋及冷漠。台灣是一島嶼,大海是糧田也應是觀光地景,台灣人注定與海共生、共舞。海岸水泥化對環境極不友善,也逼得這段海岸線形同荒漠,我們的海岸思惟怎麼會這樣?

再接著問,這裡適不適合發展海岸觀光?若說是東北季風太凶悍,那台灣的北海岸、東北角?若說這裡沒有岬角、港灣等自然地景,但卻是閩客交界地帶,早期漢人東渡登岸,如何擇地落腳、適應環境、改造環境而殘遺不少人文地景,這是人們在大地作畫的痕跡,對土地賦予、銘刻意義與情感,值得細探。閩客兩大族群大抵以大堀溪為界,北側是清代開墾桃園之霸主漳州人郭光天的墾地,南有勤奮、兢兢業業的客家人在這地帶採集、鑿土耕田,從這歷史脈絡可以理解今日桃園北閩、南客格局。

近幾年,在前述海岸思惟限縮下,客委會力推的觀音、新屋濱海客家文化,幾乎陷入碎裂。所謂濱海客家文化,指的是傳統農耕之外還兼營漁業所衍生的生活習性和風俗。實際上,桃園地區港灣條件奇差,漁業很難發展,在1906年(日明治39年),日人修撰《桃園廳志》就調查清楚了,內容是:

 

本廳沿海一帶之地勢,乃是向海面突出之細破層,每當退潮時就出現廣達數町斥滷之地,滿潮時則變成水底沙洲,常颳風並導致砂塵飛揚、沿海朦朧一片。雖不能說毫無適合停泊船隻之處,勉強有石觀音港、南崁港、蚵殼港、崁頭厝港、許厝港等,皆是溪流注入大海之小灣,灣底過淺而無法停泊大型船隻,僅可停體積五十石的支那小船,搭載肥料、農產品、雜貨物,往來於台北廳淡水港、苗栗廳後龍港、新竹廳舊港之間。

 

也就因這斥滷、沙洲之地,早期客家莊民除利用小船運送貨物,做點小生意,有意漁獵者僅能在新屋溪、小飯壢、觀音溪流出海口沿岸,以手持三角網捕鰻苗,或在海灘上利用海潮漲退,張網從事「定置刺網」漁撈,這些都是利用小區域特殊地理實體環境,採集漁獲為副業。

 

曾以海盜窩聲名狼藉

 

我們還讀到清末知名茶商陶德(John Dodd),所記錄下法軍侵台期間見聞,他1885年(清光緒11年)4月25-26日寫下白沙屯   (即白沙墩)驚人的「搶船」習俗:

 

東北風使得港外的海龍號、南澳號貨輪裝載非常不順利,4月23日一輛小貨船在海龍號下風處卸貨時,被風吹出港外,兩艘汽艇急往拖救,其中一艘叫愛麗絲號(Alice),被風浪吹至南方的白沙岬泊靠,卻被附近叫白沙墩的客家村民登船劫掠一空,只剩拿不走的鍋爐,村民辯稱誤認其為法國船。幸好愛麗絲號上沒有歐洲船員,否則必掉腦袋…

 

從陶德所言,可見在洋人眼中,觀音白沙墩莊是北部海岸聲名狼藉的「海盜窩」,南部則有布袋嘴(嘉義布袋)、國賽港(曾文溪口附近)。我們趁走訪觀音海岸線時,找尋愛麗絲號(Alice)的擱淺泊地,白沙屯人到底從哪條路線劫掠?我們毫無頭緒,連個可能地點都揣測不得,更別談遺物,真是可惜。

 

先民開墾必須防風、抗旱

 

這一沿海地帶為砂岸,由於海岸線和東北季風平行,強勁的東北季風在觀音溪以東狂掃出了一系列海岸砂丘地形,還吹歪地勢、向海緩斜,草漯沙丘群即是著名風積作用所致,於是有沙墩、沙崙…等舊地名,鄉間也常見風剪樹地景,現在台電設置多支綠能風力發電機。不僅如此,海岸線還不斷往外生長、延伸,看來東北季風幫台灣擴張了西北側領土,這雖是戲謔之詞,也是地理變遷事實。

早期漢人移民擇地建聚落、開墾時,交通便利、地勢高而近水處是重要的「宜居性」考量,但宜居之地有限之下,陽光、空氣沒有爭奪問題,水源和土壤肥沃度等條件才是關鍵,也常釀爭端。水源問題尤為重要,大略有二:一來,桃園台地地勢東高西低,東側古大漢溪襲奪造成許多小溪流成了斷頭河,觀音地區更屬西側末端下游處,因溪流短小,水源嚴重不足。二是,雨量過度集中在夏季熱雷雨或颱風。日明治39、40年(1906、1907)《台灣日日新報》接連報載「竹北二堡石觀音等處,自早季收成以來,亢旱無雨,一帶水田萬畝,化成石田,或裂如龜紋」、「旱魅肆威,陂水稀乾,田水亦燥,稻苗枯萎,地瓜其黃而赤」,用「雨金、石田、旱魅」等字眼來形容令人心焦、又無法應付的乾旱,雨滴都成了珍貴的黃金。

 

神明出馬:祈雨儀式

 

先民面對風害、旱災的無能為力,轉而尋求神明協助。觀音地區的溥濟宮、保障宮都曾舉辦多次祈雨儀式。文學家梁實秋也在他的〈求雨〉文章中,記載了一則民眾求雨的故事,時間應該是1983年9月24日:

 

民國72年(1983),新屋、觀音兩鄉的鄉民為了缺水而求雨,這次求雨集合地點在觀音鄉保生村溥濟宮前,眾人向保生大帝說明求祝的意旨後,轉往茄苳溪進行「赤手摸魚」:如摸得鯽則求雨得雨,但如摸得蝦則求雨無雨,神亦莫能助。摸了20分鐘後果然得鯽,眾人大喜,於是一路跪拜回溥濟宮,宣讀求雨的禱告文。隨後「出祈」,一路跪拜,沿公路到達新屋鄉北湖,然後折返,一路大喊「求天降大雨」,並在傍晚返抵溥濟宮。

 

在神明力量之外,較務實的原始做法是,先民開鑿埤塘蓄水,號稱千塘,我曾搭飛機俯瞰,陽光映照下一個個熠熠發亮如明鏡,星羅排佈在林野之中。直到1928年(日昭和3年)桃園大圳正式竣工,桃園台地才進入現代化、穩定水源供應和調節。

觀音以農立鄉,過去曾與新屋、大園鄉同為桃園三大米倉,但人們無法抵抗沿海地帶強勁東北季風,早在日本時代日人就屈服自然力量,而在此種植大片海岸防風林、耕地防風林,林種有相思樹、木麻黃、林投樹等。但是,1956年石門水庫開始興建,國民政府為了安頓石門水庫淹沒區居民,在觀音沿海的保障、草漯、樹林子、大潭、茄苳坑等地區,砍伐數百公頃的茂密保安林帶,闢為移民新村。

一來,新移民多數是泰雅族原住民,海邊生活與農耕讓他們生活失序,最終逐一搬離,如今僅剩空蕩蕩屋舍。二來,倖存的保安林僅剩原十分之一、二,疏林難擋9月過後強勁的九降風,水稻一經強風吹拂而收成不佳。縱使後續補強定砂、防風、補植等工作,效果終究有限。1970年代中期後,那僅存的沿海防風林再受到林口火力發電廠等公害影響而枯萎,以農立鄉的話再也喊不出口。

 

工業污染鏽蝕美麗家園

 

惡魔降下黑暗,觀音人沒有心情吟唱歌謠。1982年,觀音工業區設立,這年大潭村爆發台灣第一起鎘米事件,化工廠所排放的工廠廢水中含鎘、鉛等安定劑,財團購地開挖砂石成15層樓大峽谷,再回填事業廢棄物、垃圾,有毒物滲入土壤,土地數十年也無力代謝,被迫無限期休耕,石化業也曾想染指。有些畜牧業、染整廠、鋁業等不肖廠商利用闇夜、颱風之時,用暗管悄悄排放廢水,注入大堀溪等溪流。出海口是觀音新屋藻礁,全台灣面積最大的藻礁地形,是由無節珊瑚藻類經鈣化作用所建造成的礁體,早在6,000年前就來了。它為我們削弱海浪營力,是天然的防波堤,內部孔隙更成為許多海洋生物的育嬰床、棲身巢穴,具有極重要的海洋環境生態意義,如今原本整片紅赭的珊瑚藻卻遭重金屬汙染而溶解、白化。

我們想問,為何無力制止重金屬污染漫流大地、河川、沿岸藻礁,任其一點一滴地鏽蝕、敗壞?難道我們仍不明白,大自然將順著這條鏈反撲,生態鏈頂端還是你我,開發巨輪輾碎了原本該有的希望。是否我們該從資本經濟的利益導向中解放出來,人與大地之間的開發關係讓位給本然時序,與自然和解取代控制?

 

(作者係彰化師範大學地理研究所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