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的〈飼育〉,除表達了反戰、反種族隔離等思維外,更塑造出生生不息的人底自然與種性魅力。讀者如把今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日裔作家黑石一雄的風格與歷史思維,與大江參照,或有所省思。
大江健三郎出生於1935年,1994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他的文學基礎,除日本文學及歐美文學外,與中國古典文學及魯迅作品亦有淵源。他七度訪華,與中國讀者及文壇互動密切,並反省二戰,認為日本應為侵華贖罪。近日則參與反參拜靖國神社、反修改和平憲法的活動。他就讀東京大學文學部時已嶄露頭角,而奠定其文壇地位者,則是本篇於1958年獲芥川獎的〈飼育〉,其故事背景是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一個偏遠荒野的山村。
「過渡祭禮」的通體結構
〈飼育〉這篇短篇小說的通體結構,可說是典型的「過渡祭禮」(rite of passage),從孩童的純真過渡為成人的複雜認知。在小說裡,這祭禮的儀式是悚人、殘酷、明快的一刀:這一刀把黑人大兵的頭蓋砍破,把小說中的主角「我」,也就是作為過渡者的孩童的掌骨打斷。當然,這一刀也砍在過渡者的心靈深處,把他與他底孩童世界切斷!他自語說,「我已不再是小孩了,這念頭如啟示般占滿我心」。這作為主角,並作為第一人稱敘述者的「我」,是正邁入青春期的男童;他終於經過這經驗而進入成人的世界。
過渡為成人後的他,可以注視著從鎮上派來的書記官,從山坡上滑橇失控墜死時「微笑的顏面」,而毫無所動;並隨後自語說:「此刻,我猶如村裡的大人們一般,已習慣了猝死,以及或哀戚或微笑的死者表情」。在故事結構裡,這一刀也是整個故事的轉捩點。黑人大兵被俘虜以後,由於他的和善及孩童們的純真與好奇,與孩童們及村民建立了友誼,大兵可以在村裡自由活動,而小說中的敘述者,其家即負責大兵的飲食,而當書記官從城裡帶來壞消息,要把大兵從村子帶走,由縣政府發落,大兵即轉變了善良的行徑,抓住敘述者當人質,而終於發展成上述殘暴的一幕:大兵人頭落地,而作為人質的敘述者掌骨也被打斷,而執法者則是敘述者的父親。
從孩童過渡到成人世界,這一過渡祭禮,在基督教文化裡,以「樂園」到「失樂園」的聖經神話出現,並詮釋為純真的喪失。這聖經「過渡祭禮」終於在19世紀英國詩人布雷克(William Blake)手裡,經由詩歌的渲染,定性為從純真過渡到經驗兩兩相對的心靈境界。前者乃樂園未失去時之純真世界,充滿基督精神的信望愛,後者則是樂園已失,對羞恥、對醜惡的認知與怨懟。
大江在〈飼育〉裡所表達的理念,從孩童世界到成人世界,與布雷克的從純真到經驗相若。〈飼育〉中的孩童主角,確是經過一連串的經驗,認識了恨與罪惡,認識了成人底生存現實,甚至進入了反諷的境地,確與布雷克的經驗世界相若,猶如布雷克上述詩篇所關注的對象與孩童們。然而,布雷克最後提出了把純真與經驗相結合的「二度純真」(organized innocence)境地。這也就是儒學所說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的大人境地。這裡的「大人」,顯然不是與純真相對待的成人。
在民俗與神話的「過渡祭禮」裡,過渡者往往經歷一段隔離,也就是〈飼育〉裡孩童經歷事故後臥病的時光。在這段囚禁的日子裡,他「進入如死亡似地誘人的睡眠中」,鎮日「倦極、畏寒、抖顫」。這使我們「逆反地」聯想到文明社會裡冠冕堂皇的「冠」禮。中國古禮,男子20而冠,表示進為成人。如果我們遵循大江的結構模式,「孩童」進入「成人」即為「純真」進入「經驗」,那麼,這堂而皇之的儀式,真是一大反諷。
人底自然狀態與種性魅力
大江在〈飼育〉表達了反戰、反種族隔離、反仇恨等思維,但筆者認爲,其最特殊的成就,是塑造出生生不息的人底自然狀態與種性魅力;以最美、最感人、最自然、最宇宙一體的姿態塑造出來。「光裸的黑人兵被水潤濕,反射著強烈陽光,有如一匹黑馬裸著,閃閃發亮,一份充實的美」。這重塑了男性的美與魅力。這人獸圖不沾一絲穢淫,反而是生生不息的「性」底自然的表達。
從歐州文學的傳統而言,〈飼育〉裡表達的生生不息的人底「自然」,可以說是自盧梭以來所歌頌的「高貴的野蠻人」概念的繼續發展:又賦上了東方生生不息的宇宙觀。筆者雖無意謂大江受盧梭的影響,但大江大學時攻讀法國文學則為事實,而此獲1958年芥川獎的名篇即寫於此時。
〈飼育〉朝向生生不息、朝向「性器」底魅力而著墨,篇中也連帶著描寫了人與人身體接觸的原始感覺(一如動物相互的碰觸嗅哄),甚至描寫了「食」的本能面貌,使習慣文明的人重新省視我們的本然與自然,這些都是大江所開創的地方。就中國傳說而言,即是孔子所謂「食色,性也」最撼人、最形象化的表達。
則天去義肢與善宇宙
與這生生不息的「人底自然」相表裡的,也就是一個生生不息的宇宙。在〈飼育〉裡,在描寫人事更迭時,不斷用筆來觀照周遭的山野,把人事置於這生生不息的宇宙背景裡,而其對宇宙景物的描寫,如霧,如陽光,都帶有前述自然的、身體的、本能的況味。這藝術成就,應有賴於整個東方宇宙觀作為其骨髓。
〈飼育〉有其象徵的層面,如前面透過黑人性器及身體的描寫,透過霧、陽光、山路的描寫,以象徵生生不息的人底自然與宇宙底自然。但最具有象徵意味而又與上述觀念相關的,莫若書記官的「義肢」了。書記官的義肢在小說裡,有使人不快、與自然相對待的負面象徵。帶著義肢的書記官,走向自然的山野跌倒受傷,篇末滑雪橇時失足死去(死時的微笑耐人尋味),這些都是符合小說的象徵結構。換言之,「義肢」是對「自然」的侵入,書記官的來臨就是對這原始村落的冒瀆。就日本的文學傳說而言,夏目漱石所提出的「則天去私」(其源頭來自儒家),在大江手裡,則成為「則天」去「義肢」了。當然,「文化」不等於「義肢」,但文化裡的不良局部,如〈飼育〉裡所描寫的戰爭與殺俘,倒是書記官所發出煩人金屬聲的義肢,最能「象徵」的了。
〈飼育〉的結尾表面是悲觀的,但並不排除「則天去義肢」的可能性。篇末,書記官借來雪橇,滑向自然,失足而死去,未嘗不是回歸自然,未嘗不是「則天去義肢」的象徵。「則天去義肢」的前提乃是對人性底自然持樂觀的看法,與盧梭哲學及我國儒學一脈相承。使人深思的是,當代西方思潮一直由佛洛伊德對人性的悲觀視野所統御(及其晚期體認了「愛本能」的存在,才露出人性正面的曙光),而1983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威廉・高汀(William Golding),在其獲獎名著《蒼蠅帝君》(Lord of the Flies, 1954)裡,亦持人性為惡的看法。
「愛本能」毀於國家機器
然而,從文化記號學的角度而言,所有的文化記號都不免在文化場域裡建構與孳衍,人性論亦如此。那麼,我們要接受盧梭、大江,還是接受「愛本能」體認前的佛洛伊德、高汀?我們要我們的心靈如生生不息的「善」的宇宙,還是要孟子所言荒涼的牛山濯濯?
最後,在筆者的學術視野裡,馬克思與佛洛伊德為同時的兩大思想家,前者以歷史唯物辨證法及異化理論為基礎,後者以精神分析學及夢理論為骨幹;究其源,吾人得謂,前者對人性持樂觀態度,後者則持悲觀色彩。然而,佛洛伊德在其晚期著作《文化及其不滿》(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 1934)裡,體認了「愛本能」(Eros)的存在,並謂人類之續存,有賴於「愛本能」對包括戰爭在內的各種侵略行為的源頭所賴的「毀本能」抗衡,而這是佛氏有感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帶來史無前例的摧殘,而表示的憂心忡忡。
大江健三郎在〈飼育〉裡,也表達了類似後期佛洛伊德「愛本能」的觀念,村裡兒童對黑人大兵的友善是「愛本能」的顯現,而這「愛本能」卻因國家機器的關係給摧殘了,這歸咎於國家機器,表達了大江難能可貴的左翼反省思維。
(作者係師範大學英語系退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