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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瓦歷斯‧諾幹|古添洪 在 Facebook 上分享!


   在這裡,我只讀瓦歷斯‧諾幹(泰雅族)的兩首詩。

 

〈山櫻花:1901〉

 

〈山櫻花:1901〉是瓦歷斯《霧社事件》詩輯中最為婉約淒美的一首。這輯詩可說是作為泰雅族人的瓦歷斯,對其民族的英勇事蹟的詩敘述,而每一首都附有「本事」,幫助讀者了解其歷史背景。

詩人在〈山櫻花〉中,雕塑出一位使人心疼的、蔑視殖民者的少女形象。詩人透過前三節七歲的Hajun與末節多年以後的她,輕描淡寫地暗示出時間的推移,事件(人止觀之役)過後,面對「所有櫻樹下都站著日本警察」的嚴肅情境,「如常刮山鹽青」,不予理會,Hajun淒美不屈的少女英姿不變。

詩內涵是Hajun上山採山鹽青,為家人治病的情境。這情境的選擇,深得歷史的要素,表達了當時日本殖民者「鹽禁」以控制被殖民者生活的事實,同時表達了原住民山野的求生能力與治病習慣:鹽可以消毒傷口,似乎暗示事件裡原住民在抵抗中的受傷。詩中並沒有一字對殖民者的直接控訴,而是以Hajun不理會他們的少女形象,來襯托殖民者的不義闖入與良心上的荏弱。詩人以近乎民謠迴環式的詩節結構來鋪陳詩境,而藝術經營最深的則是與此結構相呼應的象徵處理。前三節都以「三月的櫻花樹怎麼xx了?」開頭:

三月的櫻花樹怎麼開花了?七歲的Hajun來到溫泉刮著山鹽青,

一包芋頭葉的山鹽青要為家人的脖子消腫。一回頭,山腳下的櫻樹都開花了。

接著的兩節,「開花」則代之以「爆炸」、再代之以「流血」,節奏地呈現著花與事態的發展。「爆炸」與「流血」產生了煥發的、力感的、動感的視覺效果,層次地表達出櫻花的開放。由於詩中沒有時間移動的指陳,都是三月,時間似乎濃縮了,彷彿從花之開放,到燦開得像爆炸,到燦之極而爛如流血,就這樣層次地在此刻的眼前展開。在這花之開放中,詩人尚賦予某種屬於少女的淒美的美感:

三月的櫻花樹怎麼爆炸了?Hajun的眼睛看著爆炸的櫻花,一片一片的花瓣乘著風飄下來。檢起一片花瓣,別在胸口上,

Hajun 覺得疼!

應該是美得使人心疼!也應該是花落使人心疼!為甚麼花瓣突然飄落呢?而「疼」,痛也,而「爆炸」的聯想,其象徵意義就在字裡行間隱約可見,也就是象徵著「戰爭」的情境。如此,接著下一節的「流血」,便有落,而呼應著這象徵的情緒也相對加強:「找不到路的眼睛焦急的對空中喊著:我要回家!」櫻花的燦爛,與「爆炸」、與「流血」相結合,巧妙地喻況了「本事」中所指涉的「人止關之役」。在此戰役中,泰雅族勇士大敗日本軍隊;然而,在以後的戰役裡,在戰力懸殊的狀況下,還是敗於殖民者的現代軍隊,而被迫遷移山下,以便殖民者管理。

 

〈回部落囉!〉

 

下一首要閱讀的是發表於1996年的〈回部落囉!〉。

「回部落」是原住民運動的一個主要號召,呼喚大家回部落去建設自己美麗的家園,那是對自己的文化傳統(Gaya)的重新肯定,對祖靈與山地的愛的回歸。廣義而言,〈回部落囉!〉屬於「介入文學」,但詩中一反「介入文學」慣有的、悲憤的「受害化」陳述;詩裡並沒有著墨於被壓倒在社會底層的原住民,而決心回部落去的四位主角都是在職業上還過得去的人,諸如當國小老師的Bihau,歌手Giwas,走鷹架的Wadang,麥當勞領班的Hajuong。相反地,那是一種民族自覺運動,那是一種像鮭魚一般源於種性的游向原生地:「像疲倦而遍體鱗傷的鮭魚,我們的族人/啊!都市的族人通通要回部落囉!」

就結構而言,全詩五節,配合四位歸鄉主角的心路歷程,加上一節做總結,可謂工整。每一節都以「發覺自己一寸一寸地消失」開頭,而中間則是「族人問他回來做什麼?」這「詩節」內部的基本結構,顯示部落內外經驗的矛盾,也表現出現實的落差與無奈。

Bihau作為國小老師,整天用國語上課,漸漸失去母語的能力。Giwas作為歌手,夜夜粉墨登場,原有的「黧黑的臉蛋」不見了;她回部落,是要「找回一張臉」。走鷹架的Wadang,矯捷無比,回來,是要「上山打獵啊!」恢復獵人的英姿,而在麥當勞當領班的Hajuong,卻說要「仔細地看部落還在不在?」,因為在「異域」太久了。他們的關切,恰如其分,切合他們在異鄉的工作經驗。部落裡的族人不瞭解,而族人不屑的回話,不僅僅是經驗不同的關係,也點出現實的無奈。

這些原住民的聲音,無論發自有著身分認同危機的都市原住民,或發自無奈待在部落的族人,都是誠摯的、豐富的,都有著現實的支撐。從「介入文學」而言,這樣的「介入」,不是意識型態的,而是富有現實意義的。詩中都市青年的覺醒,帶有原住民對自己文化與族群自我肯定的特質,從原住民運動而言,它是不可或缺的正面能量。

在美學上,如果〈山櫻花〉以櫻花的層次盛開與戰爭的象徵連接為特出,〈回部落囉!〉則是以精粹的白描手法與心理描寫相結合取勝。

當一天清晨,Bihau接到部落打來的電話,發覺居然無法發出母語對答,「他只好讓淚水的聲音流進聽筒/彷彿電話一端是接受告解的神父」。「告解」兩字,深得精神狀態的神韻,也指涉到山地以天主教為主的宗教朝向。「這一天午夜,Givas扭亮室內的日光燈/慘白的膚色掩住了黧黑的臉蛋。我們健康的Givas就像奔下山的孩子/一張屬於泰雅的臉一寸一寸地消失」。夜夜粉墨趕場,午夜對鏡卸妝的情境與認同危機,躍然紙上。

「我們矯健的Wadang在摩天大樓的窗玻璃上/終於看見一隻迷惘在都市裡的無尾猴子/牠左右搖擺,彷彿困在巨大的機械裡/甚麼時候,部落的獵人變成走獸了」。從玻璃上的「反影」看到自己殘缺的形象,左右搖擺如無尾猴子,在自我凝視中慢慢滑進拉剛 (Jacques Lacan)鏡子理論所指陳的心理機制,「認同」危機就深深地抓住了Wadang。

「我們的Hajuong從資本帝國營造著亮麗磁磚的反影中。終於,終於看見一個消失國籍的可憐傢伙!」在所謂全球化的推進裡,麥當勞是一個得意的傑作,成功地執行著西方資本帝國所策劃的國籍泯滅,以便跨國經營暢通無礙,並在第三世界中以其亮麗、潔淨突出其優越性;這些都含蓄在詩人精粹的白描中。一如Wadang的例子,我們的Hajuong,從「亮麗磁磚的反影中」,走進了「認同」的危機,發現了失落的自己。

 

寫出詩般的民族覺醒

 

瓦歷斯的心理描寫,以原住民的「認同危機」為骨髓。根據拉剛的理論,面對「鏡子」的Imago(鏡子中看到的自我形象)所引發的心理機制,也圍繞著「認同」為其基礎,詩中三位主角「認同」危機的啟動,皆以「玻璃」的「反影」為媒介,為「觸動」,實非無因。詩人精粹的白描,與之結合,可謂相得益彰,同時獲致心理層次的深度與玲瓏剔透。

我選擇這兩首詩,因為它們感人地呈現出,瓦歷斯對泰雅族英勇歷史以史詩般的敘述與對當下原住民運動的關切,以及其藝術表現。從文學經驗來看,「藝術表現」並非僅是「文學內涵」的附庸。恰恰相反,正如記號詩學大家洛德曼(Jurij Lotman)所言,文學是二度規範系統,而其特色則為內容與形式的互為滲透;職是之故,文學的「藝術表現」在互為滲透裡,規範了其「內涵」的架構與品質。

瓦歷斯詩的民謠式的迴環詩節、象徵手法,以及滑進心理層面的白描,使得他的現實「介入」不是直接的、憤怒的,而是婉約的、是詩般的民族覺醒與對自身文化傳統的再肯定。這對原住民運動而言,是正面能量的發揮。

 

(作者係師大英語系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