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映真,即使曾經有過意見上的分歧,也更有自己的立場,但是,別人不知道的是,我們之間的友情,從未動搖。
我最近翻出一個珍藏的檔案夾,重讀多年來映真的來信,讀到了下面這一段:「我對你有很深的情感,因為我們共有廢頹與唯美的本質─雖然表現上有顯晦之別。」
這是映真給我的一封信,時間是1994年11月24日。那段時間,由於我的小說《浮游群落》翻成日文,譯者崗崎郁子教授發表了對我的專訪,其中問到我對映真的意見,我答覆得比較直接,但基本上與我一貫的想法一致:希望他減少政治參與,全力投入他獨步台灣的文學創作。不料,我的意見被一些台獨論者借題發揮,利用我的批評,惡意攻擊映真。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因此更為緊張。
然而,我們的友情,仍然沒有動搖。
那封信的結尾,映真說:「不著急。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躲起來,細聊。」
雖然因為種種原因,我們始終未能實現「躲起來細聊」的承諾,但我深信,我們之間的友情,從彼此開始相識,到最後無緣見面,從來沒有任何變化。不妨就記憶所及,概括談談我們之間的交往。
最初相識應該是1960年春至1962年。那是台灣所謂現代主義小說開始出現的時期。我們第一次見面,大概是1960年的春夏之交,地點在台北新公園西口衡陽路上的田園音樂茶室。所以記得很清楚,是因為介紹我們認識的人(不記得是陳振煌,還是秀陶),介紹的方式有點奇怪,他說:這個是寫《麵攤》的陳永善,那個是寫《大落袋》的劉大任。這個奇特的「介紹」反映了所謂「前衛派」剛出現的那個時代,一小群知識分子相互取暖的「同溫層」心情。但因為我於1962年去了夏威夷大學讀書,那段時間,我們之間的交往基本上限於「同類」聚會中的閑聊,思想上,並未深入交換意見,只能算是同道,還不到知心朋友的程度。
友情的增進和深入,離不開思想上的相互啟發和交流。
1964年夏,我回到台北,參加了邱剛健和黃華成主持的《劇場》雜誌,映真也是同仁之一。除了編輯會議經常見面討論,在《劇場》推出《等待果陀》和其他實驗戲劇的過程中,逐漸發現,關於《劇場》的編輯方針和台灣文學的未來發展等重要問題,映真和我的意見比較一致,往往站在邱、黃的對立面,最終導致《劇場》分裂,映真和我退出,同尉天驄合作,於1966年,創辦了《文學季刊》。
為了實踐我們的文學主張,映真同我有過許多討論(當然,那種討論不是學術討論,更像聊天),並決定,首先必須在自己的創作上跳出「現代主義」的窠臼,力求立足現實,立足生活。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想法,1966年出版的《文學季刊》創刊號上,映真發表了《最後的夏日》,我寫了《落日照大旗》,這是我們共同追求改變寫作風格的開始。
1966年秋,我去柏克萊讀政治研究所,繼續以寫稿和通信討論編務的方式,參與《文學季刊》。當時的計畫是,拿到碩士就回台灣,跟映真和陳耀圻、李至善等志同道合的朋友合作,創辦一個台灣尚未出現的現代傳播事業。
1967年聖誕節前後,聶華苓做客陳世驤老師家,問我:「愛荷華明年想邀請一位台灣小說家,你能推薦一位年輕的好作家嗎?」我推薦了映真,並從手邊和圖書館收集了他的一些作品,寄給聶華苓。她回信表示,非常喜歡,但保羅安格爾(愛荷華國際作家工作室主持人)不懂中文。後來由我和陳少聰等人翻譯了幾篇,安格爾讀後,決定1968年的台灣作家就邀請映真。
我始終感到內疚,邀請陳映真赴美的這件事,可能觸動了警備總部的官僚反應機制,提前於映真赴美前發動逮捕。
1975年映真出獄後,由於他的前政治犯身分,而我也因參與保釣運動上了黑名單,我們彼此之間,幾乎沒有任何溝通管道。
我做過一些努力,主要是希望他減少政治活動,不要輕易放棄文學創作。他也通過輾轉帶話,希望我不要太消極、太灰色。
然而,彼此的努力,都無法抵達對方的心裡。
1994年以後,直到映真去北京教書,我多次回台,也有機會與映真見面,但映真提議的「躲起來細聊」,始終沒有實現。現在回想,不能實現的根本原因,應該不是時間或事務上的困難,而毋寧是彼此心的底層,有無法克服的阻隔。不正是因為這樣,才需要「躲起來細聊」的嗎?然而,那個阻隔,可能需要時間,需要通過自己的深刻反省,才有可能逐漸消融吧!
不過,這終究是無法補救的遺憾。
我依然深信,我們之間的友情,毫無動搖,因為,在我的心的底層,映真的形象,從來沒有動搖。
20世紀最重要的思想家,出身巴勒斯坦,後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任教的愛德華薩尹德(Edward W. Said),在一次專訪中說:
「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對我來說,不是抽象,而是特殊的經驗和生命的形式,具有幾乎不堪忍受的具體感。」
這幾句話,我認為,就是映真一生作為的寫真。
時間過去,世界變化,台灣遲早會面對歷史,我相信,不久的將來,會有一天,映真的真實形象,將成為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典範。
(作者係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