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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葉榮鐘的民族意識及其著作|葉蔚南 在 Facebook 上分享!

   2015年6月23日是父親115歲冥誕,承蒙人間出版社呂正惠教授的厚愛,精心策劃出版《葉榮鐘選集》。選集由家姊葉芸芸負責編輯,幾度討論更動終於編成《政治經濟卷》和《文學卷》兩卷。《政治經濟卷》摘選自父親全集中的《日據下臺灣政治社會運動史》和《近代台灣金融經濟史》,《文學卷》則摘選自全集其他各書,包括《早年文集》、《臺灣人物群像》、《半壁書齋隨筆》、《少奇吟草》、書信和他的自述。校稿的差事落在我身上,雖說不無意外地,當然也是義不容辭的。也因此讓我在退休後,有機會重新細讀並深思父親的作品與思想,進而更深入了解自己的父親。

 

致力於保存、還原歷史

 

在閱讀校稿的過程中,我深深體會到,前半生經歷了日本殖民帝國主義統治的父親,無論是在《日據下臺灣政治社會運動史》、《臺灣人物群像》等紀實散文,或是在《少奇吟草》的感懷詩作中,都不斷地重申日據時期日本人如何欺壓臺灣人民,處心積慮企圖消滅漢文化與漢字。而父親和他的同志們,是如何費心與臺灣總督府周旋抗爭,就是要喚起同胞的漢民族意識,保存漢民族的文化。他在書中曾提到:日本費了半個世紀的工夫,終究未能同化臺人的原因,無法絕滅漢文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父親決定撰寫《日據下臺灣政治社會運動史》,實在是認為那一段歷史如果不記錄下來,則後代子孫將永遠無法知道當時的史實。保存、還原歷史的責任變成他責無旁貸的使命。父親最喜歡的史書是《史記》,當他要寫這部運動史的時候,便參照了《史記》的架構,所以才有類似列傳的「人物群像」。很可惜,他有生之年未能完成全部的書寫計畫,以他所開列的人名,還有許多群俠列傳未及寫出。所幸他完成了《日據下臺灣大事年表》與《日據下政治社會運動史》,也算是留下了日本統治時期的「台灣史記」。回顧寫作當時的時代氛圍,書中的著墨,應還有很多因禁忌而不得不割愛的,即使出版時還有執政者可以信任的四位大老「社會賢達」背書。

 

中國文化從未被日本消滅

 

記得小時候,家裡最多的就是書。到處都是書架,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比較奇特的是,書房中一個有毛玻璃合扇門的書櫃,還上了鎖,更奇怪的是,鑰匙放在哪個抽屜,全家人都知道。記得芸姐和我,每每都會偷偷地拿了鑰匙,開了書櫃,拿出其中的書籍來閱讀,趁父親還沒下班前,多看幾頁。

記得我看的第一本就是魯迅的《阿Q正傳》,之後又陸陸續續看了沈從文、巴金、老舍的作品。有一回,看得太入迷了,忘了父親下班回家了,心想這下免不了一頓責罵了。懷忐忑不安的心情,上了餐桌。但是,說也奇怪,父親當晚心情特別好,並沒有責怪之意,還頻頻給我們派菜。當大家吃得很高興時,父親說了一句話:「囝仔人有耳無嘴」,並告訴我們:「你們看的這些都是禁書」。記得他還說:「魯迅本名周樹人,他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叫周作人,另一個叫周建人,可說是一門三傑。文章都寫得很好。」等我們長大懂事後,回想起來,才知道父親用心良苦,或許他是想以引起我們好奇心的方式,讓我們主動去閱讀好書,從而了解除了教科書之外,還有很多該知道的事,也開啟了我們人生的另外一扇門。

當時,我們在家裡所閱讀的書都是日據時代中央書局從上海進口的。在提到莊遂性先生創辦的中央書局的文中,父親有下列的陳述:「在輸入中文書籍這一點,對於保存中國傳統文化與用中國人的眼光去接受新思潮、新文化的意義上是有其不可磨滅的功績。」這些書和父親的手稿,我們都已經一併捐贈給清華大學圖書館,除了讓有研究需要的人可以使用之外,也希望這些文獻提供見證,說明兩岸的新文化運動思潮並未被日本的殖民統治完全阻隔。

 

寫下日據時期的台灣史記

 

父親於1966年自彰化銀行退休,隨即開始著手蒐集日據下臺灣政治社會運動史資料,閱讀各類參考書,積極準備撰寫《日據下臺灣政治社會運動史》,是年他67歲。以現今的眼光可能認為沒什麼,但是,對父親那一輩人來說,早已是含飴弄孫的年紀,他能秉持堅強的毅力、捨我其誰的意志,歷經四年,在1970年完成了初稿,是年4月1日起開始在《自立晚報》連載。

父親辭世20多年之後,經過芸姐多年的奔走努力,過程中承蒙許多前輩與朋友的幫忙,父親的遺稿終於集結成9卷(共12本)的《葉榮鐘全集》,在2000~2002年間分三批付梓,由台中的晨星出版社出版發行。其中,尹章義教授以校學的方法,將父親的原(手)稿、當初《自立晚報》的連載和以單行本發行的《臺灣民族運動史》等三個版本做了逐一比對,讓父親的《日據下臺灣政治社會運動史》一書得以回歸當初撰寫的原貌,並使得各版本之間的差異與演變受到檢驗,我想父親在天之靈應當有所告慰吧。

 

具高瞻遠矚的國際觀

 

另外必須一提的是,這次的選集特別收錄了父親於1974年在美國旅遊探親時寫給林莊生先生的兩封信。也感謝提供此兩封信件的莊生兄,他是父親故友莊遂性的長男。父親高瞻遠矚的國際視野,他對臺灣未來的展望,以及他以新聞記者的敏感度所觀察到的見解,也因此不致於完全被掩埋。

1974年7月17日寄自美國波土頓的信中有以下一段「所謂疑慮未決之問題即臺灣將來之問題,愚對於社會主義以至共產主義向無研究可謂一無所知,但對貧富之懸隔與夫特權階級作威作服之可恨則慮之再三。」信中提到針對當時的現狀,他所想像的三種方式,即國際管理、向中共認同、獨立。信中說「國際管理,照目下之國際情勢似無可能。然則獨立是否可能?因中共之強盛與中美之和解,獨立運動漸趨衰落乃有目共睹之事實。無論共管與獨立皆可信其無補於事,然則臺灣之將來除向中共認同以外似已無路可走,不知賢侄以為何如?『結尾說』就臺灣來說,目前唯一急務是如何由國民黨統治解放,將來之問題只好與八億之中國人民同其運命。」1974年8月12日寄自美國華府的信中說「在波士頓寫的信,是我數十年來未曾吐露過的心情,雖不免稚嫩而有意氣用事之嫌。」

在經歷了40年之後的今天,重新回顧父親這些見解,依然有如暮鼓晨鐘,對時人發出警醒之言。這也是過去為生活奔波的我,不曾細究與深思的。父親已然留給我們最重要的面對歷史與展望未來的明燈。

 

(作者係葉榮鐘二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