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0月,全面對日抗戰的戰略防禦階段進入尾聲,即將迎來更漫長艱苦的戰略相持階段,毛澤東在中共擴大六屆六中全會報告〈論新階段抗日民族戰爭與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發展的新階段〉,提出「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一說。中共自此在國際共運開始確立其民族獨立性和主體性,並廣泛輻射到文藝領域,民族形式與中國氣派成為討論的熱點。
走在革命前沿的中國氣派
但在此前,走在革命前沿的毛澤東詩詞,實已體現這種形式和氣派。試看1935年10月,疲憊不堪的兩萬名紅軍剛抵陝北,面臨東北軍、西北軍和馬家軍的三面包圍,另有胡宗南部隊追擊,可說是自身難保,毛澤東作〈念奴嬌‧崑崙〉:
橫空出世,莽崑崙,閱盡人間春色。
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
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
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
而今我謂崑崙: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
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
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
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
這時中共尚未正式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南京方面已和日本簽訂《何梅協定》與《秦土協定》,亡國亡種的局勢,激起華夏大地上的抗日怒潮。毛澤東抽劍裁山,遺歐贈美還東國,欲改造不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人類均享「周天寒徹」與「夏日消溶」。橫空出世的莽莽崑崙,其千秋功罪被想像成蕩平帝國主義,打造大同世界的成敗意象。這是詩人在陝北一隅,對全人類發出的使命感。
再說毛澤東的〈沁園春‧雪〉。這首詞作於1936年2月,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局部對日抗戰已經歷四年,而國共合作的全面對日抗戰還未開始。抗戰勝利後,毛、蔣在重慶談判達成「雙十協定」,一時給全國人民帶來和平、民主、團結的希望和曙光。1945年11月14日,重慶的《新民報晚刊》披露〈沁園春‧雪〉,成為毛澤東最早「發表」的詞作: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
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
須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
唐宗宋祖,稍遜風騷。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沁園春‧雪〉一問世,就驚動了重慶政壇與文壇,長期以來的反共大內宣一時啞炮了。國府第一文膽陳布雷說,這應該是毛澤東寫的,別人寫不出來,蔣介石聽後更為光火,尤其對毛詞中的「王氣」不能釋懷。於是,大夥找來重慶的詩人、才子、教授們加班作文,想把毛詞給滅了。然而蔣介石看後卻越發生氣,那幫人的作品反襯毛詞的偉力而難望項背。
該詞背景是1936年2月初,毛澤東率領紅軍來到陝西清澗縣袁家溝,準備東渡黃河抗日。秦晉高原上白雪皚皚的「北國風光」令他壯懷激烈,逸興遄飛,而成就這首冠絕一世的詠雪詞。詞的上片寫中國地理,寄寓詩人對祖國的熱愛;下片寫中國歷史,指點人物,道出祖國革命的前途。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補敘「風光」二字,一地一天,一靜一動,相互交織,勾勒出秦晉高原的寒冬全景。這和「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所表達的惡劣環境不同,也與「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澹萬里凝」所呈現的酷寒感覺不同,而是一幅陶醉其中的藝術畫面。遠望「萬里雪飄」下的長城內外,已成無邊無際的銀色世界;而「千里冰封」中的蜿蜒黃河,頓失滔滔水勢。「莽莽」、「滔滔」既是實寫壯闊的冰雪風光,也從中表現出詩人的雄偉氣象與博大關懷,為下文「欲與天公試比高」的豪情造勢。雪景中的大山、高原,都因為詩人躍動的情感,而被想像成銀蛇飛舞、蠟象奔馳。其展現旺盛的競雪生命力,豪氣沖天,「欲與天公試比高」也就不在話下。
值得注意的是,「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不但寄寓詩人的萬丈豪情,也高度頌揚無產階級革命精神,具有托高下片「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個主題的作用。待雪後天晴,紅日高升時,雄偉的秦晉高原在白雪披滿的外衣上,新添紅裝。「須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三句,流轉自然,別繪秀麗圖景,於豪放中點綴婉約,這是毛澤東筆下的中國地理。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過片自然,上承「北國風光」,下啟「風流人物」,書寫古往今來無數英雄豪傑,在壯麗的祖國河山上奔忙。「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一氣呵成,順手拈來中國歷史上五個著名的君主,以「惜」字統領「略輸」、「稍遜」、「只識」,在不否認他們一定的歷史功業下,含蓄而深刻地從一個側面批判其局限性。接著「俱往矣」三字,出手輕鬆灑脫,卻發揮歷史千斤頂的力道;而通過上片歌頌祖國大好河山的蓄勢,在這裡才推出「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兩句話,更顯得「俱往矣」三字絕非輕率的言語,它緣於落實在中國大地與人民的時代號召。
建立民族自信和使命感
國共合作全面抗日開始後,毛澤東詩詞的民族形式與中國氣派,可以1937年3月寫的〈祭黃帝陵〉為代表。
首先說「赫赫始祖,吾華肇造。胄衍祀綿,岳峨河浩。聰明睿智,光被遐荒。建此偉業,雄立東方」,這是讚美中華民族始祖黃帝的才能與功業。
「世變滄桑,中更蹉跌。越數千年,強鄰蔑德。琉台不守,三韓為墟。遼海燕冀,漢奸何多!」在數千年未有的大變局中,詩人痛責失守祖業如台灣、東北、華北等地的漢奸,既指斥前清王朝,也有牽制國府當局的用意。
「以地事敵,敵欲豈足;人執笞繩,我為奴辱」四句話,放在當前事美親日,而不再祭祀黃帝的地方來看,別具現實的意義。「還我河山,衛我國權。此物此志,永矢勿諼。經武整軍,昭告列祖。實鑒臨之,皇天后土」幾句話,更見中華民族的時代誓言。
面對國際反華侵華勢力,毛澤東以蒼蠅視之,而以梅花自豪,比如1960年代初的〈卜算子‧詠梅〉、七律〈冬雲〉、〈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等。「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這是以梅花的意象,展現傲立險惡環境的品格。
至於「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嗡嗡叫,幾聲淒厲,幾聲抽泣。」放眼宇宙,外敵如小小地球上的幾個蒼蠅,可鄙可笑。但「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這種迫切感,來自「要掃除一切害人蟲」的使命感,表現作者的無比氣魄和信心。
(作者係高中國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