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春節前夕,去江蘇省美術館看畫院的迎春展覽。薛亮這次有6幅作品展出。在他的作品前,我靜觀良久,不忍離去,進入了所謂「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兩忘,離形去智」的狀態,這於我是極少有的。
他這六幅作品,都是四尺整紙,豎幅,可謂煌煌大作。作品從構思、題材到筆墨,都有著非常鮮明的個人風格,作品中彌布著宋元的雄健大氣、工細精整,展示了獨具匠心的新的筆墨語言,洋溢著對生活對自然的讚美和熱愛,畫中如詩如夢的世界,讓人留戀讓人感歎讓人思考。
(二)
中國山水畫自魏晉南北朝時期成為獨立畫種以後,便成為寄託安放人生理想和心靈的新的審美世界。歷代名家巨匠畫山繡水,妙契自然,為山河立言立傳,書寫不朽和神奇。江蘇更是雄踞高地,名家輩出,流派紛呈,延至當世;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形成的新金陵畫派,革故鼎新,順應時勢,開啟山水畫一代新風。縱覽當下,已是各呈其妙,各臻新境。
我在薛亮的畫前,忽然產生了一個新的想法,即對所謂「外師造化」有了一些新的體悟。「師造化」是以自然為師為友,和諧共生,傅抱石和錢亞宋魏等老一輩大師大家,他們寫山河新貌,自是成就非凡;而時至今日,山河依舊,但不見舊時模樣,那山那水只是留在人們的瞬息回望中。所以,薛亮筆下的「師造化」就多了一層新的意味,即對自然美的懷念和呼喚,這也使他的山水畫顯示出了新的人文守望和人文關懷的意味。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看到了他對中國傳統包括新金陵畫派的繼承及發展的探索,也可以說他的山水畫創作開闢了一個新的境界。
當然,這不僅僅是一種題材上的開掘,更多的是一種精神上的契合,從中更可以看到時代性和當代精神所在。在他的作品中,不管是西部系列,還是意中江南,或是夢幻奇境,都可以看到許多逝去的往昔,看到許多先賢的身影,但都是經過了新的解構和組合而成。尤其是作者以體現時代進步的新的自然觀與人生觀,以其獨特的審美觀念,使之演化成紮根於歷史土壤,澆灌了「從古井中開發出的活水」的活潑潑的畫圖。
(三)
我一直在說,薛亮走了一條艱辛且危險的藝術探索之路,稍有不慎將跌入形式主義和技術至上的泥潭,與匠氣和俗氣為伍。但可喜的是他獲得了成功。
這種探索,也是藝術的普遍規律,是藝術家成功的必經之途。董其昌一直推崇禪宗的「頓悟」境界,也即藝術上的突變。厚積而薄發,這也是需要許多條件的。在這個進程中,當然有迷惘、有痛苦、有江郎才盡的感覺,也會走許多彎路,到處突圍。薛亮的可貴不僅是堅忍堅持,磨礪心志,遊歷山川,面壁師心,還有難得的對中國傳統畫法畫理的深刻體悟,以及寬廣的視野和活躍的思想,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語言和圖式,也就是自己的藝術天地。
他用特有的強烈裝飾性的風格表現華美綺麗、美不勝收的世界,這種對自然的觀察、感知和表現,不僅需要超邁的勇氣和膽略,更需具有連接中外古今的才情,因此具有永久性和世界性的意義。裝飾性是東方藝術的一個重要特徵。2007年4月我在香港看過林風眠大展,2011年12月在香港又欣逢潘天壽展覽,這兩位先生都是薛亮喜歡的藝術家。林風眠作品中從仕女到蘆雁到池荷,都有明顯裝飾性的況味,更有論者對潘天壽作品以幾何法研究。薛亮的作品中,有東山魁夷的影子,東山先生也常常表達對中國水墨的喜愛,他以大塊面的色彩和裝飾性風景構成的空靈寧靜意境,他的「鄉愁與憧憬,樸素的愛與孤獨」,這不正是薛亮想要的對孩童時夢想的追憶,對逝去風景的吶喊嗎?還記得有次我們談到黃公望,不約而同提到他的《九峰雪霽圖》,這種恍兮惚兮的畫面,不也如天外夢境嗎?但似乎薛亮走得更遠些,也正因此,他的成功更為難得和可貴。
(四)
薛亮一直尊崇顧愷之「以形寫神」、「遷想妙得」、「意在筆先」的創作理念,這是中國繪畫美學中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的體現,也是對藝術創造中想像心理的理論闡發。黑格爾說過,「想像是有創造性的」、「想像不是幻想」,所以,構思必在「情」與「理」之間遊走。他所運用的筆法構圖色彩以其獨特的面目,齊齊地服務於他所渴求的主題,而我們見到的是一種似有似無、亦真亦幻的世界,所呈現的不完全是自然之景,而是一種「心境」、「情境」,有的雖不是可居可遊可臥,卻是可思可悟可賞。
他的作品中呈現出多元、莫測和不確性的美學價值,其中最為顯著的是其中所蘊含的哲理哲思,這也正是以「心源」、「寫心」為主要特徵的心象山水的高妙之要。從老子的「道」到莊子的「心齋」,都在追循著「有形」與「無形」,探尋著「玄妙之意、幽深之理」。他畫中體現靜虛的美學觀,以心靈映射萬象,藉萬象抒寫性靈。他善於寓動於靜,動靜相宜,以幾何圖形為主要構成的畫面,具有超穩定性,但又具有強大的內在張力,超凡脫塵,靈動傳神,留給觀者無限的闡釋性。對作品詩意的追求,我以為是成功的。摹寫自然固然不易,更為難得的是要臻現「內美」,而詩意則是其最高境界。他的《清輝圖》、《蒼暝》、《月映萬川》等等,無不彌漫著詩情詩境,讓人領略「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妙處。他追求作品的大美,極精微以致廣大,不僅技法上熔鑄古今,極目八極,更多的是不囿於個人情感的表達,而是傳遞出對社會、對人類、對自然的一種真切的關懷和情愫,讓觀者心靈不惹塵埃,與自然互見嫵媚,真正領略生活靜好,此乃真正大美至美矣。
(五)
大凡成功的藝術家總是有著特有的「異稟」。在薛亮清瘦的身體裏,竟有如此的藝術的創造力和持久的耐力,讓人驚異和感歎。幾十年來,他癡迷其間,寵辱皆忘,「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他不辨今夕何夕,以夜為晝,可謂臻於韓愈所言「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的情境。
他對藝術苦行僧般的虔敬和執著,是因為他「永遠不會忘記當初對藝術的熱愛和隨時準備為藝術而殉道的承諾」。還有,是對藝術所給予自己的回饋。他成長的歲月,正是知識、知識者不堪的年代,物質的匱乏、身分的歧視,使他從小就知道了生活的艱難和不公。在人生最為灰暗的時候,藝術之神眷顧了他,讓他的心靈獲得拯救和新生。偶然從一個在浙江美院讀過書的親戚家得到的一箱子書,裡面俄羅斯原版教科書上的油畫漂亮極了,引領他走進了一個嶄新的藝術世界。他開始拼命臨摹教科書上的油畫,以致後來能夠惟妙惟肖地畫出領袖的巨幅肖像,能出五彩斑斕的壁報,小小年紀已是小鎮「名人」。藝術之光照亮了他的人生,支撐起了他的理想和信念,恢復高考後,他成了南藝第一屆本科生 。
來自「平凡的世界」的薛亮,始終沒有忘記那塊生他養他育他的土地,他說,是家鄉喚醒了自己對大自然的熱愛,是大自然喚醒了自己的藝術感覺:有次他從鄰鄉寄宿的學校回家,正是夏日,農村公路上很安靜,兩旁樹上偶爾傳來小鳥和知了的叫聲,田野一片翠綠,土地散發出陽光和青草的氣息,漸漸地,夕陽西落,暮靄浮動,大地被暈染得絢麗多彩。這些平時習以為常的鄉村風景散發出令人震撼的光輝,讓他心中充滿了激動和愉悅。也就從那時起,對自然多了嚮往和崇敬,起了要把這一切畫下來的強烈願望。直到現在,他還保留了這份新鮮的感受,並成為他關注現實,熱愛生活的原動力……卻顧所來徑,蒼茫橫翠微。他說,生活中所有的磨難與奮鬥,歡樂與憂患,一切都退隱了,唯有藝術之神高踞在心靈之上。
(六)
作為當代中國一位「重要且具影響的藝術家」(宋玉麟先生語),薛亮創造了一個美麗的世界。這個世界給他帶來了聲譽,帶來了市場,也帶來了關注,但他不會驚慌或驚喜,迷失在自己的世界裡。他給畫室取名為淡齋,是想守住心中的那份寧靜,有一塊純淨的天地。他欣賞古代文人的澡雪精神,以砥礪自己永遠保持藝術上的赤子之心, 不縱不矯,心地澄澈,不為世俗所羈,真正成為一個「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的藝術中人。
這個世界還在變幻著,並未有窮期和巔峰。薛亮說,路正長,還想求變。在他平靜的外表下,始終郁勃著創造的激情, 這種激情一經與藝術家的社會良心相遇,便會成為責任與抱負。遠望中國山水畫的源流走勢,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總有一批向濤當立的弄潮兒,以高放昂藏之態,書寫出一幅幅立於天地的山水長卷。
對於薛亮,我們是有理由期盼的。
(作者係江蘇中華文化學院副院長、藝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