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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歐紀行:民主的困境與挑戰|周陽山 在 Facebook 上分享!

 

作者從在中東歐地區親眼目睹東歐民主所面臨的困境與挑戰,從而反思也在經歷民主陣痛與認同分歧的台灣。

 

    2014年夏天,我訪問東歐各國約三個星期。當時中東歐各地紛紛舉辦「後共25周年紀念」,可是,自由化與民主改革卻面臨著嚴峻的挑戰,甚至出現逆退的危機。之後的三年間,我又去了兩回中東歐地區,包括捷克、斯洛伐克、波蘭、匈牙利、斯洛維尼亞和克羅埃西亞等,親眼看到了東歐民主所面臨的困境與挑戰。

 

民粹主義挑戰新興民主國

 

匈牙利著名經濟學家科爾奈(Janos Kornai)曾指出,1980年代後期以來開啟的民主化與自由化改革路徑,並不必然是一條單行道,那些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民主變革並非不可逆轉。而逆轉之後的形勢也許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是不可再逆轉的。民主可能根本無法保護它自己,特別是在民主尚未深深紮根的國家。對台灣而言,恐怕亦如是。

目前所有民主化的國家多少都呈現一些重大的社會、經濟與政治問題。困難的症狀和嚴重程度因國家而異。然而,有些問題是相當普遍的:大量的民眾失去工作,失業成為長期問題;很多國家的收入和財富分配不均逐步拉大;成千上萬的人生活困苦,而發橫財的人卻窮極奢侈。市場化與自由化的利益主要歸集於不到1%人口的金融資本所有者;而不公平的再分配機制又造成各國內部強烈的不滿,不滿的情緒又被民主反對者和民粹政客利用了。相當多的人都轉向了極右派;那些失望者、失敗者和貧困者,受到民粹派政治人物的煽動。總而言之,對民主體制的失望、反民主治理的嘗試,以及對經濟情勢的不滿,演化出一個惡性循環。這凸顯了新興民主國家所面臨的民粹主義挑戰和國家治理危機。

 

匈牙利政局整體向右轉

 

匈牙利總理歐爾班(Viktor Mihály Orbán)在2014年7、8月紀念民主化風潮25年的活動中表示,在1980年代後半期,東歐人民普遍接受這樣的觀念:衰敗的東歐應該接受運轉良好的西方模式。但現在才知道,原來西歐也是脆弱的。他批判西方民主體制,強調匈牙利要發展另一種特別的、民族主義的民主型態,而不是強調言論和信仰自由的自由民主。

匈牙利的反對黨聯盟於2014年8月20日批判歐爾班的講話,指責他拋棄了「構成歐洲靈魂的自由與民主」,企圖以俄羅斯普丁式的「不自由民主」(Illiberal Democracy)綱領取而代之。「不自由的民主」指的是,雖然開始實行民主選舉,但國家整體上並未呈現充分的政治自由、人權保障、法治、分權制衡和經濟自由化;市民社會的自主性也不充分。在2010年國會大選中,歐爾班成功領導右翼政黨匈牙利青年民主聯盟(Hungarian Youth Democrat)獲得五成三的選票及三分之二的席次,掌握政府後推動修憲,將基督教價值觀和保守意識形態載入新憲法。2014年4月,歐爾班政府再度連任,青盟和另一保守黨派在新國會199個席次中掌握了133席。這反映出匈牙利政局整體向右轉的趨勢。

2015年8月間,中東難民群聚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要求越過匈牙利與奧地利邊界,形成難民危機。歐爾班政府因以強硬武力制止難民越界,遭到國際輿論指責,但歐爾班卻反向斥責願意接納更多難民的德國政府,並強調此舉將危及「基督教歐洲」的完整與安全,他並透過國會立法方式,對非法越界的難民處以監禁,以期制止難民借道過境。

 

親眼目睹匈牙利難民危機

 

難民危機暴發之際,我正在匈牙利現場。2015年9月3日早上,我從捷克摩達維亞的首府布爾諾乘火車赴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由於中東北非的難民潮已陸續經希臘、馬其頓、塞爾維亞,轉而湧入匈牙利。但匈牙利政府卻以德、奧等國拒絕難民直入,必須先在第一個歐盟入境國希臘先行登記,因此拒絕難民繼續穿越匈國國境,以免變相鼓勵其他難民繼續借此一管道前往西歐,對匈牙利治安造成威脅。結果,布達佩斯的主要火車站東站均為難民所盤據,所有的國際鐵路線被迫停駛。

難民本無意留住在匈牙利,要求匈國政府允許火車直接進入奧地利和德國,但匈牙利卻不甘願成為難民借道之所,要求難民先行登記;總理歐爾班強調,難民將危及歐洲的基督徒文化根基。而德國總理梅克爾此時又宣布,願意接受80萬難民,難民心存希望,因此拒絕登記;同時也拒絕留在匈牙利的難民站。結果導致難民盤據一列往西行的火車,並占領鐵路,另外還有上千位難民決定從公路徒步走向一百多公里遠的奧地利,這是歐洲自二戰以來,前所未見的難民危機。

我們事先已知道情勢變化,決定提前在多瑙河畔的小鎮瓦茲(Vac)下車,接待的朋友約好在此等我們下火車。未料,近午時分,進入匈牙利邊界前,火車在斯洛伐克的邊境小鎮停駛。原本站務人員通知大家要等匈牙利的司機來接班,等了一個多小時後,才被告知,最新的決定是火車不得進入匈牙利,必須由乘客乘計程車越過邊境前往。

此時已過了12時半,我們在車站外等到1點左右,終於搭上排班的計程車前往瓦茲,近1點50分抵達,接待的朋友已先離開了。後來才知道他被告知要到匈牙利邊界的另一站等我,顯然斯、匈兩國之間的訊息有著嚴重落差。此時,匈牙利站務人員告訴我們,下一班進布達佩斯的火車還要再等兩個半小時才開。不得已之下,我們只有繼續搭計程車前往布達佩斯,行程約150公里,兩小時後才到達旅館,前後花了近5小時,比正常時間多出4倍。

由於情勢不斷變化,我們只能靜觀其變。所幸,原定9月4日訪問匈牙利憲法法院的行程繼續不變,前後晤談了90分鐘,瞭解到匈牙利的法治進程與憲政制度。而此時布達佩斯的難民已經開始分流,一部分繼續留在東火車站;一部分決定留在邊界小鎮,順著鐵路走向奧地利;另一部分則經由多瑙河上的伊利沙白大橋走向100多公里外的奧匈邊界。英國BBC和匈牙利電視台一直全程現場報導。接待我們的匈牙利朋友說:這真是幾十年未見的大變局。

東難民湧入歐洲的危機,最後終因德、奧兩國決定開放大門、接納難民而暫時得到紓解。

 

歐盟新成員面對民主陣痛

 

我從現場觀察,深一層看到了更為細緻而難解的問題,那就是歐盟的新成員國,包括希臘、匈牙利、克羅埃西亞、捷克、斯洛伐克,波蘭等國,儘管已告別了威權專制,走向民主化,但仍然面臨國家能力的不足與文化認同的分歧。這就像目前正在經歷民主陣痛與認同分歧的台灣一樣,同時承受三大現實問題的考驗。

第一,排外民族主義的勃興與文化認同的分歧。以匈、捷、斯、波四國為例,他們均堅持文化民族主義,強調自己是基督教國家,不願接納中東和北非難民和伊斯蘭教信徒。這些國家的政治領袖公開表示,只願接納難民中極少數的基督徒,而非絕大多數不同宗教信仰的非我族類。這是文化認同和宗教信仰上的分歧。

相對的,自二戰結束以來就不斷接納土耳其、南斯拉夫外籍勞工和中東難民的德國、奧地利和北歐的瑞典、芬蘭各國,卻願意基於人道主義精神,開放難民入境。而東歐這些「新歐洲」國家卻比較接近美、英當前的政治主流,強調必須以基督教文化為核心,拒絕多元文化主義,對伊斯蘭教和中東、北非人士採取拒斥的態度。換言之,這是從根源上反對一個多元族群和文化包容的歐盟。

第二,經濟發展條件的不足與國家能力的下頹。在此次難民危機中,匈牙利政府根本沒有危機處理的應變能力,連調派公車、紓解滯留車站和鐵路的人流,或是提前預擬應變方案,對不涉及難民路線的其他國內班車準時開動,都完全束手無策。因此,從維也納、布達佩斯到布拉格,這一向被視為「黃金三角」的中東歐地區,交通運輸一團混亂,許多旅遊行程被迫取消,火車班表也全面延誤。我自己花了比平常多三、四倍的時間,將近13小時才離開布達佩斯,到達捷克。如果是在台灣或大陸,新聞媒體和民眾恐怕早罵翻了,但在這裡,大家卻只有無言默然以對,連抗議都不可能。相對的,大陸的高鐵、航空和其他交通運輸事業快速成長,比中東歐或美國還要便利快捷。這凸顯大陸經濟建設的成果和國家能力的具足成長,這讓中東歐人民羨慕不已。

第三,民粹主義與「不自由的民主」持續滋長。匈牙利總理歐爾班主張維持一個「基督教的歐洲」,決定在匈牙利和塞爾維亞邊界築起高牆和鐵絲網、阻絕難民進入,而且還要進一步修法讓非法移民關進監獄。但他卻忘了,匈牙利地處東、西歐要衝,20多年前,大量東德民眾借道捷克、匈牙利,進入奧地利、西德,以用腳投票的方式促成了1989年的兩德統一,進一步結束了東歐共黨統治。而今,中東難民要借道匈牙利,進入奧、德,又如何可能用高牆和監獄阻絕呢?

 

波蘭也成為分裂的國家

 

除了匈牙利,過去經濟改革表現傑出的波蘭,最近也逐漸變成一個憤怒和分裂的國家。2015年10月,右翼民族主義政黨-法律與正義黨(PiS)贏得了議會多數席位,而其競選訴求是逆轉上屆政府所建立的自由民主秩序。該黨很快就兌現了這一承諾,取得對媒體、司法體系和憲法法院的控制權。該黨領袖卡欽斯基(Jaroslaw Kaczynski)表示,他正在效法匈牙利的「不自由民主」模式,領導一場文化反革命。他的民族主義支持者欣喜若狂。而他的批評者則是目瞪口呆,擺出迎戰的姿態。

2016年12月,這種對立局面達到了一個新高潮,反對黨議員認為,一項限制媒體進入議會採訪的政府舉措實在太過分,於是決定圍困議會議事廳,並要求政府改弦更張。結果,執政黨議員乾脆列隊進入另外一個房間,在爭議的情況下通過2017年的預算案。而在議會外,反政府的抗議群眾試圖阻止執政黨議員離開,政府的支持者則怒斥反對派綁架了民主。

波蘭憲法法院前院長熱普林斯基(Andrzej Rzeplinski)認為,卡欽斯基讓波蘭走回威權主義的道路。波蘭現任總統杜達(Andrzej Duda)卻指責,因反對派煽動,導致社會動盪。

波蘭反對黨人士強調,他們是唯一可以阻擋卡欽斯基和一黨專政的力量,因此綁架議會、阻止議事進行是正當的。如果讓法律與正義黨完成它的四年任期統治,將會毀掉這個國家。他們標榜維護民主,但所採取的手段卻阻礙了民主的進程。對於自由派失望的人卻認為:所有政治人物,不分執政或在野,都很可怕。這對台灣老百姓來說,實在是司空見慣了。

當然,這也正是東歐新興民主國家所面臨的共同困境,同時也是對歐盟能否存續的一大試煉。歐盟究竟能否統合各國的異見,超越文化認同與族群對立的分歧,讓惱人的難民和經濟問題迎韌而解,使自由民主體制能持續而非中輟,這將是歐盟能否持續的關鍵。

 

(作者係金門大學講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