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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如玄:活在當下 不忘初衷|翟敬宜 在 Facebook 上分享!

    王如玄,1961年生於台灣。1984年畢業於台灣大學法律系,後於輔仁大學法律研究所取得碩士學位。律師工作期間,著眼於兩岸人民互動日漸頻繁,相關法律專業亟需深化,遂前往大陸北京人民大學深造,取得法學博士學位。

任職律師之初,王如玄即投入弱勢女性法律協助的義務工作,並積極參與民間婦女運動團體,從法律與社會正義的觀點倡議性別平權和婦女權益。先後擔任新女性聯合會理事長,現代婦女基金會董事,婦女新知基金會董事長等,並為經濟弱勢女性擔任義務律師。以思辨清晰、為弱勢爭權益的形象,成為台灣著名的人權律師。

除民間組織外,王如玄的法律專才亦屢受公部門重視,曾應邀擔任法務部研修民法男女平權相關條文的修法委員,並參與台北市的就業歧視評議、家庭暴力防治、促進婦女權益等相關委員會。2008年獲當時行政院長劉兆玄延攬入閣,任職勞工委員會主任委員,推動多項勞工權益與福利政策。2012年因替勞工爭取提升基本工資未果請辭,離開政界。目前為常青國際法律事務所顧問律師、東吳大學法律研究所兼任副教授、台北市婦女新知協會理事長。

 

 

問:在擔任行政院勞委會(現勞動部)主委之前,人們對您的認識是一位人權律師,參與過民間修法、義務辯護,尤其致力於兩性平權的維護。這樣的取向,和許多與您同期的法律人不同,是和您的成長背景與信念有關嗎?

王如玄答:很多人都以為律師界、司法界的人多半來自菁英白領,我剛好是少數。我生長在一個勞工家庭,母親是傳統主婦,加上五個子女,都仰靠父親一份薪水支撐,他用夜以繼日、認真打拼的勞動汗水,換得了一家溫飽,殷殷期盼孩子用功念書,脫貧出頭天。藍領家庭為溫飽勞碌的辛苦點滴,我都親身經歷。

進入台灣大學法律系後,接受老師們法學思維的啟發,成長經驗啟動的價值體系開始型塑,我選擇了屬於非主流的社會運動型社團,在同儕的互相激勵下,為弱勢爭取人權、正義的思維愈來愈篤定。

從大學到研究所寫論文,我很自然地對性別、婦女、勞工、環境的主題特別投入。考上律師後,站上實務訴訟的前線,更真切體會到女性在面對法律程序時,觀念不足加上法條未能與時俱進,常讓女性陷入弱勢處境。我開始接觸各種民間非政府組織,有屬法律領域的,也有社運型的,也就是當年在解嚴後形成的新興婦女團體。

 

 

問:剛解嚴的時代,社會運動是很敏感的。當時的婦運經歷,為您帶來哪些重要的影響?

答:這些婦運界的前輩啟迪我太多。她們無私的熱情和行動力,深化了我對性別與婦權議題的使命感。當時我想,如果我有比別人多一些可貢獻的,就是法律專業與訴訟實務的經驗。於是我接觸到愈來愈多弱勢婦女,見證她們在訴訟過程中承受的痛苦,就愈無法坐視因法律的傾斜、社會價值的偏差,對女性造成的各種傷害。

因此不僅擔任義務律師,我也投入了民間團體發起的研究與修法行動。要實現兩性平權,「法律」是最重要的宣示,許多不合理的法條非修不可!我穿上律師袍,和婦運姊妹及有志一同的律師同道走上街頭,拿著大聲公用力訴求,也到公部門前抗議。那時候的我們充滿「站出來」的行動力,想到一個問題,馬上就召集夥伴腦力激盪、研擬行動方案,立刻分工執行。

二十多年前,社會觀念還相當保守,我們不時受到質疑甚至羞辱,但阻礙愈多就愈堅定,後來一一促成了《家庭暴力防治法》、性侵害防治法家庭暴力防治法的制定,修正了民法親屬編》裡包括夫妻住所、子女姓氏、子女監護權、夫妻財產制等對女性有不平等對待的法條,也催生了性別工作平等法…如今回想,真是個被熱情與理念充分洗滌的美好年代。

 

 

問:社運的經驗,顯然與您之後的從政體驗有天壤之別。2008年您願意接任勞委會主委,是出於什麼樣的期望?上任後面對這麼大的差異,又怎麼調適心態?

答:從事社會運動時,我們都非常希望政府官員能走下雲端,真實的體察民間疾苦,而不是高居廟堂自行其是,卻常常一再失望。所以我會接勞委會主委,動機實在單純:我既來自民間,又有這麼多想實踐的理念,有機會進入政府體制,何妨接受挑戰!況且「透過女性參政,以政策改變女性命運」本來就是婦女運動的目標。

但進入官僚系統,衝擊也迎面而來,公務體系和民間組織的差異太大了,龐大的組織架構與流程往返就像大恐龍,從坐而言到起而行,要經過層層關卡,時效性與機動性都難以期待,再也不是想到什麼,就能立刻去做。最不同的是團隊的積極度,公務員習慣了等待長官交辦,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缺乏主動與應變力,剛接任時讓我極度不適應。

加上在立法院接受質詢的槍林彈雨、永遠被媒體嚴密包圍的放大檢視,我的生活節奏完全被反轉。自由,不見了;自在,做不到。千頭萬緒的勞動事務要細密思考,勞工有訴求要具體回應,資方給壓力要堅守底線。只要開口說話,就要字斟句酌,一個字、一個表情、一個動作都不能錯。

 

 

問:您給人的形象就是非常理性但也剛強,「意志力」對政務工作有多關鍵?

答:心志堅定,對政務官是高難度,且永不停止的挑戰。在擬訂政策、替政策辯護時,明知會有強大的反對聲浪,也理解反對的一方有自己的難處。但想讓社會往良性的方向運轉,不良的現況就必須改變。面對質疑與挑釁,心不能亂,意志力更是唯一憑藉,該做的,就不能妥協。

像為勞工設立訴訟扶助基金,提出這個政策,是因為律師時代看到很多弱勢民眾打不起官司,或因專業知識匱乏,無法跟對造的菁英律師抗衡。政府若能提供訴訟資源,勞工就有機會得到職場正義。但政策才開始推動,就受到僱主的強力反彈,炮聲隆隆。此時就要扛到底,展現非做不可的決心,才能挺住壓力向前行。

四年從政,我最真切的感言就是:批判容易,建構難。政治環境是現實且充滿險阻的,要達成目標,除了意志力與使命感,行政首長更需要親力親為的行動力,給團隊夥伴做積極奮戰的示範:站上火線、全力溝通、勇於承擔。

 

 

問:正如您所言,政治是現實又驚險的,在拼命努力仍難以如願時,您不會有為何而戰的挫折感嗎?

答:當然會有。政務官若真心想做事,過的日子絕對是每天和時間賽跑,卻又挫折不斷,唯一的支持力量來自於「活在當下,不忘初衷」,有任何一分鐘可以做事的機會,就要把握。

2008年我一就職就遇到全球金融海嘯,失業率不斷攀升,勞工抗議時,我站上宣傳車,什麼話都沒能說就被噓下台,卻還是要努力替失業勞工爭取工作機會。為維護勞工權益,勞委會經常站在資方的對立面,更不斷承受資方「不顧產業發展,把企業當提款機」的責難。

兩邊不討好的委屈是絕對有的。但既已選擇,就沒有退路,再多阻礙,也必須衝到底。法案卡關時,要彎下腰親自請託協助,誠心誠意、溝通再溝通。像勞保年金、育嬰留停津貼、勞工權益金、勞動三法的一一上路,過程都備極艱辛,但能實現,總感欣慰。

從政之路,對女性而言,並不友善。許多人都認為女性不理性又不耐壓,動不動就淚眼相向,這些刻板印象,都讓女性政務官必須付出更多心力與勇氣,方能證明性別不足以論高下。但另一方面,婦女運動的經歷讓我在從政的過程中,總是記掛著角落中的弱勢女性,因此我希望提升婦女的勞動參與率、照顧在台灣生活的女性新住民、為面臨困境的女性提高創業貸款、讓父母雙方都能申請六個月留職停薪的育兒津貼,以鼓勵男性分擔家務…看到每個政策都產生明顯的成效,改善了很多女性的生活,再多付出都有了最好的回饋。

 

 

問:在從政職涯暫告一段落後,您對於台灣的產業環境與勞資現況,想必有更客觀且語重心長的觀察與建言,可以分享最衷心的期待是什麼?

答:台灣是我最摯愛的土地,勞工權益是我一生的關懷。當初會願意嘗試公職,就是希望能全力以赴,為勞工朋友改善現況,爭取更多的公平與福利。歷經無數次理想與現實間的溝通與折衝,雖看到機會,卻也感嘆於各種限制。

台灣的經濟發展確實遇到了瓶頸,市場條件有限,又受困於難以解決的政治對立,政策突圍的速度緩不濟急,產業的升級難免受影響。許多產業都在喊缺工,抱怨勞工不願屈就於體力勞動,但時代正在快速變遷,原本該跟上趨勢、不斷創新的產業卻原地踏步,與人民對生活的願景愈離愈遠,當然就會像兩條無法交會的平行線。

用慣了低廉勞力的產業,因面臨缺工,催促政府快開放外勞。但勞工政策要整體思考,絕不能短視近利,為補東牆挖西牆,否則極易造成資方予取予求、勞方權益失衡,雙方互信基礎薄如紙之下,劇烈對峙造成的雙輸終將難免。

政府與產業,都是為了人民而存在。主政者要能以政策導正、鼓勵並協助產業趕快升級,追上新時代的競爭力;並致力於引導產業思維的質變,將勞工視為同在船上榮辱與共的夥伴,而非用錢買來的勞力,更應勇於承擔取之於社會、用之於社會的企業責任。

 

 

問:但目前台灣的年輕人確實面臨找不到工作的困境,產業喊缺工,年輕人卻不想屈就,對22K也充滿憤慨,對於這群渴望找到「好工作」的新世代,您有什麼建議?

答:根據台灣勞動力的統計,目前呈現橢圓狀,「高不成低不就」的中間人力過多,有能力從事研發創新和願意投入勞力工作的人愈來愈少。除了產學鏈結的緊密度必須審視之外,年輕人對「工作」和「學習」的態度也必須調整。

多數畢業生在踏出校園時,都覺得太棒了,終於不必再念書了!事實上,進入職場才是真正學習的開始。以大學教育來說,雖然分了科系,四年對任何專業的養成多半只是基礎,在變動快速的時代,並無法保證能藉以安身立命。不過學校裡倒有一項最值得磨鍊的關鍵能力,就是「學會『學習』的方法」。也就是說,念完大學,你得有能力快速學會一個新事物、新主題,並透過經驗的不斷累積優化,找到更新的學習方法。

現代的年輕人思維活潑,不自限於傳統、勇於追夢,這些都是好的特質。像這幾年不少年輕世代願意回到父母、祖父母的家鄉,一邊向長輩學習,同時也捲起袖子,從事耕種概念或流程的改良,帶入新的行銷思維,幫鄉親的產品找到出路,就是值得鼓勵的務實態度。「務實」和不終止的「學習」,是追求職涯自我實現的基石,只要一步一腳印,努力過的痕跡,不會辜負你。

 

 

問:親人朋友對您的描述都是「停不下來」,走路快,說話快,行程永遠滿檔。被時間追著跑,不會有壓力嗎?您都怎麼紓解、釋放?

答:從學校畢業幾十年,我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步調。想做的事太多,每天卻只有24小時,必須有效率的管理及分配時間。但「快」與「急」不同,能即時處理的事一定立刻進行;必須花功夫思考討論的事則不能躁進。不論如何,「保持積極」才是負責的態度。

或許正因如此,壓力成了我每個階段都很重要的學習課題。當政務官的那四年,從工作樣態、團隊管理、政策溝通,要承擔的責任、挫折與衝擊,太多是之前作律師和從事社運生涯未曾有過的考驗。但真的是太忙了,連休閒運動的時間都沒有,完全透支了我的體力,離開勞委會時我只想好好睡一覺,身心俱疲。後來我開始學游泳,如果不是靠運動,身心早就解體。

現在雖然依舊忙碌,睡眠時間不多,但我寧願更早起,也一定要游泳,除非特殊情況,否則天天報到,至今多年如一日。跳進泳池,壓力馬上被水承接,什麼都不想,專心地一來一回,往前、再往前,十幾二十趟下來,身心舒暢,一天的活力就靠它。

 

 

問:生活均衡確實是活力永續的關鍵。對您而言,工作以外的運動或是其他的興趣,除了紓壓的功能,是否也為您帶來不一樣的心得或體會?

答:確實。生活經驗的豐富和平衡,對於多元思考是絕對有幫助的。除了家人和好朋友,很少人知道我很愛看漫畫。高中時,我因為考上北一女,獨自北上租屋,我租的房間很小,也沒閒錢買電視,那時候同學都迷上卡通小甜甜,我只有錢租漫畫。源氏物語、窈窕淑女、千面女郎、怪醫秦博士…一一看遍。

但我很自律,規定自己一定要看多少頁的書,才能看一頁漫畫。一直到大學、研究所,我都是漫畫迷,室友都要忍耐我半夜不睡覺和突然間的大爆笑。

可能因為太少人跟我一樣,我每次拿北一女或台大學生證去租漫畫,老闆的表情都很特別,有一次他終於忍不住問我:「看漫畫可以激發想像力哦?」

確實,因為喜愛漫畫,我體會到創意與專業的可貴。漫畫創作的本身就結合了這兩者,而且很多勵志漫畫說的都是「職人」的故事,例如從小立定志向要打棒球、要當木匠、麵包師、美髮師…傾聽內心夢想,克服挫敗向目標邁進的過程。

幾十年前,小孩若是跟爸媽說「我長大要當麵包師傅」,鐵定換來兩巴掌,但早期的漫畫已在提醒人們,唯有真正發自內心的熱情與驅力,才能在職涯光譜上,找到獨一無二的定位。

這個概念一直持續到現在,在勞委會服務時,就很希望能鼓勵年輕人,職涯發展未必要跟隨最熱門的,而是要找到「最適合」自己的行業。

 

 

問:卸下政務官工作後,您也找到最適合的職涯角色了嗎?

答:生涯際遇不可能每一站都在規畫之中,遇上了,就要展現態度,認真體驗,才能無憾於付出。我離開政界後,回到了熟悉的法律專業和NGO民間組織的領域,因為多了參政歷鍊,看到的面向更完整,熱情非但不減,想做的事更多也更自由。之後我應該還是會過著「停不下來」的生活,享受為熱情與理念全力以赴的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