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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繼斌:紀念二二八要還原真相、記取教訓|紀欣、李中邦 在 Facebook 上分享!

 

   廖繼斌1951年生,台中豐原人,台北建國中學、台灣大學法律系司法組畢業,曾赴美國邁阿密大學比較法學研究所研究。家族三代都與二二八事件有關。

其祖父廖進平(1885-1947)在日據時代為地主仕紳,熱心公共事務,且曾將父親廖乾三募得的6萬日圓面交孫中山,助其發動二次革命討伐袁世凱;其後加入台灣文化協會、台灣民眾黨,與林獻堂、蔣渭水等人共同爭取台灣人的權益;光復後,又出任台灣省政治建設協會常務理事兼宣傳部長。二二八事件發生後,廖進平出任「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委員,但卻因政治建設協會在2.28當日策動民眾遊行抗議,3月中遭憲兵逮捕、遇害。

父親廖德政(1920-2015),留學東京美術學校,為著名畫家,曾擔任國策顧問。三叔父廖德雄(1928-2013)在二二八事件中亦為「處理委員會」學生代表,後任台北市二二八協會理事長,全心投入二二八事件的平反活動。

廖繼斌歷任台北市二二八協會理事長、財團法人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下稱二二八基金會)專任祕書、二二八紀念基金會第六屆董事、抗日志士親屬協進會常務理事。2009年9月7日出任二二八基金會執行長(至2016年9月底);2011年2月28日二二八國家紀念館(下稱二二八紀念館)正式開館,兼任該館館長。編有《見證二二八》、《二二八事件文獻目錄解題》等書。

 

問:二二八事件發生至今剛好70年,請您談談首次知道祖父在二二八遇害是什麼時候?當時有怎麼樣的感受?

答:家族裡,我三叔是最了解二二八的,他涉入很深,但我年少時他從來不講。我第一次聽到祖父的事,是初中時,有一次睡覺前,不記得是講到什麼事情,突然聽到祖母語帶情緒地說「你阿公是被外省人殺的」。祖母那時接近70歲,她弄不清楚陳儀是誰、國民黨做了什麼,僅就她的認知用很簡單的語言點到為止。那瞬間我確實很詫異,也萌生了想了解二二八的意念。不過,當時完全沒想到,我後來會追隨長輩,參加二二八平反運動,也因緣際會地做了二二八紀念館的首任館長。

 

 

問:作為二二八受難者的後裔,您怎麼看二二八事件?您認為它對台灣社會有哪些影響?

答:平心而論,任何一個社會碰到有人在報章雜誌或演講集會上挑戰執政者的權威及正當性,無論是出於善意或惡意,政府都不會喜歡這樣的人。現在大家都罵是陳儀壞事,他是日本陸軍大學畢業、當過福建省主席及「台灣調查委員會」主任,來到台灣,住在台電公司總經理的官舍。他從大陸帶來的人素質欠佳,又有語言隔閡,一年多後,就發生了二二八事件。

而我祖父為人熱誠、口才好,年輕時即參加台灣文化協會、台灣民眾黨對抗日本統治,十餘年的磨練,政治、法治水平鐵定比陳儀帶來的官僚高,拿對付日本人的那一套來,向民眾宣傳地方自治,陳儀自然難以招架。1946年5月4日,祖父組織集會遊行紀念五四運動,抨擊陳儀錯誤的糧食政策,造成有錢也買不到米等等。現今二二八紀念館有一幅畫家張義雄所畫祖父在大稻埕演講時的畫作。祖父演講很能切中時弊,引起共鳴,聽眾有時多達幾千人,集合、撤退皆聽他的指揮。這種能影響社會的「政治活躍分子」,大概早就被政府視為危險人物。以當時的氣氛,就算沒有二二八,一旦發生任何變亂,這些領頭者都會是政治清理的優先對象。

還有,抗戰期間跑到大陸去的本省人,隨國民政府返台後,成立了台灣憲政協進會,他們會講普通話(祖父要靠翻譯),但並未充分發揮溝通橋樑的作用,其成立的台灣憲政協進會還跟祖父所屬的政治建設協會分庭抗禮。此外,祖父與台灣省黨部主委李翼中很熟,或許無意間捲入了國民黨情治機構的派系鬥爭。

換言之,那時民間積累的民怨和不滿,以及祖父輩們所埋下許多被殺的伏筆,最後通通在二二八引爆。台灣省政治建設協會裡的常務理事、理事多人被捕或逃亡,甚至遭到情治單位「密裁」,根本找不到屍體,也無法得知他們被抓被殺的經過情形。這對本省人造成非常沉痛的傷害,此一不幸當然要由當時執政的國民黨負責,現在所謂的「二二八真相不明」、「國民黨有史料,不願交出來」等說法,都與此情緒有關。

二二八基金會成立以來,針對受害人及家屬已賠償73億元,處理過兩千多個案子,輪廓基本上已很清楚,但由於被「密裁」的人沒有留下任何資料,那個部分至今真相不明。又如「派兵來台鎮壓」,亦令人反感。

1945年5月德國戰敗,納粹黨立即被徹底清算清除,但國民黨從1947年後還長期執政,不久後又發生了白色恐怖,導致更多人受害。兩蔣時代不僅未處理二二八事件,也不准人提起,當然造成迄今不管國民黨做什麼事,就是會有人不買帳,每逢選舉,二二八也一再被提起。

 

 

問:二二八基金會和紀念館的籌建工作屢有變化,請您談談其中的轉折?

答:一直到1980年代中期,沒有人敢談二二八,1992年行政院的《二二八事件研究報告》出爐後,在各界的殷切期待下,立法院才開始立法、賠償受難者家屬;1995年4月《二二八條例》通過,同年12月行政院成立二二八基金會。陳水扁當台北市長時,提出二二八要放假,新公園改成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1997年在公園裡面設立台北二二八紀念館。

在二二八要立法時,馬英九是法務部長,他全程參與了立法工作;基金會成立時,他以法務部長身分出任董事,開始與二二八家屬接觸。

長期以來,二二八受難家屬主張應成立二二八國家紀念館,陳水扁競選總統時也曾說要做,但執政後主張成立國家人權紀念館,二二八作為其中的一環,這與二二八家屬的期待當然有落差。

另外,原先李、扁政府都準備二二八基金會處理完賠償業務後就解散,反而是時任台北市長的馬英九敦促我們家屬盡快申請更改基金會的章程,這樣才有可能成立國家紀念館。2006年二二八中樞紀念時,馬英九以合辦單位首長的身分致辭說「希望明年能看到二二八國家紀念館籌備處掛牌」。這句話影響很大,當局在4個月內即選定南海路現址作為館址。當時該館已閒置多年,館內一片荒廢破亂,而基金會的經營高層竟以展期僅數月的展覽作為門面,對外宣稱開館,2007年二二八60周年當日,還邀請政府高層主持二二八紀念館揭牌典禮。事實上,該館在4年後的2011年2月28日,亦即我到任一年半後,才正式開館。

2006年2月25日,國民黨在中央二二八紀念碑前首次舉辦追思會;2.28當天早上,國民黨和鳳凰電視台合拍的《春蟄驚夢:二二八還原記事》首映。2005年到2007年,馬英九還以國民黨主席的身分密集地在台北、台南、花蓮等地舉辦或參與了多場二二八特展。二二八受害家屬最早參與這種活動時,內心很掙扎,因為馬先生是國民黨的主席,而國民黨又是加害者。我居間聯絡,感觸很深。不過,馬先生的這些作為,慢慢地改變了若干家屬對他的觀感。

 

 

問:現在有些人批評馬英九不應為二二八年年道歉,對此您有何看法?

答:我認為,馬英九要處理二二八,道歉是必然的。外界看馬英九道歉是兩邊不討好,部分家屬及綠營不領情,說他的眼淚是「鱷魚的眼淚」(假的),深藍的人也不見得諒解。但我看到的是另一個層面,從政治現實來看,2008年馬英九大勝,這表示中間選民應該是肯定這事的;從人性來看,一個政黨殺了自己的制憲國大代表(張七郎、林連宗)、殺了金主(祖父曾捐錢給國父),為什麼不應該認錯?

馬是國民黨領導人,當然知道黨內或許有人不贊成,但他認為應該要有所選擇和承擔。這幾年馬英九努力彌縫、降低二二八的傷害,至少讓一些長輩在晚年能獲得撫慰,不再活在仇恨中。大家可能沒注意到,2012年馬英九競選連任時,連對馬英九最有意見的二二八家屬都沒有人出任蔡英文競選總部後援會的會長。國民黨在二二八是不可能加分的,能少減分就不錯了。

馬英九對我們二二八家屬開的所有承諾,全都兌現了,面對國民黨內的反彈、外界的批評,他也都承擔下來了。所以,不論外界對馬英九有什麼指教,我當然義無反顧地支持他。

 

 

問:二二八是台灣社會分裂、統獨矛盾的起源點,在政客的操弄下,至今仍在發酵,您認為它有畫下句點的一天嗎?

答:記得林義雄先生在一篇談二二八的專文裡寫說:外來政權並不必然專制腐化,本土政權也不必然民主清廉。我認為他寫得很中肯。

在我接手前,基金會的負責人把看不順眼的二二八長輩打成「背祖份子」,用公權力發動無情的批鬥,作法極為不當。我一上任,就告訴基金會同仁,對於二二八長輩,我們沒有資格以個人的政治立場來審判他們,造成他們第二度的心靈傷害。

  

  

      :您去年10月離職,請問對未來的生涯有何規畫?是否會持續關心二二八?

      答:首先,我希望能將我掌握到的二二八史料及學者在這方面的著作逐一比對,寫些文章讓歷史真相更加清楚。第二,在任7年,有不少大陸訪問團到館參訪,與台灣的專家學者研討台灣史及二二八,未來我很願意去大陸跟相關的學術單位交流,了解他們如何看待二二八,並與在事件後逃到大陸的受害人及其後代交換心得。第三,我也想就馬英九當台北市市長、國民黨主席、兩任總統幾個不同階段,對於二二八事件的關注及投入,做一個有系統的整理,並表達我個人的觀察及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