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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山路〉與〈趙南棟〉|古添洪 在 Facebook 上分享!

 

〈山路〉刻畫了女主角凄婉動人的故事與對消費文化的批判,〈趙南棟〉則呈現了左翼菁英在台北軍監的勇敢風采,並寫出新生代的歷史孤兒本質。

 

    陳映真對左翼菁英的緬懷系列,包括〈鈴花〉、〈山路〉、〈趙南棟〉三個短篇。上期《觀察》我細讀了〈鈴花〉,現在續讀後兩篇小說。

 

碾過現代商品文明的山路

 

〈山路〉的結構和〈鈴花〉完全不同,從懷舊的第一人稱敘述轉為第三人稱,以懸疑開篇,以結尾的書信體解開謎團。女主角老大嫂突然發病,失去生存意志,進了病房,然後經過小叔李國木的回憶及在病房中與她的對話,倒敘了老大嫂如何進入家門,推煤車做活,30年來撐著這個家,及至現在國木自己也成家立業,享受著1980年代台灣中產階級的富裕,鋪陳出她一生的行徑與人格。國木隱約猜到老大嫂發病的原因;她是從報章上看到被槍斃的大哥國坤的難友、終身犯黃貞柏獲釋當天發病的,也許她觸景傷情吧!事實的真相要等到老大嫂死後,從她抽屜裡找到沒有寄出去給貞柏的信才大白:她原是貞柏臨近婚約的戀人,卻在山路上傾心於他常贊美的好友國坤,而到貧窮的李家來是贖家族的罪愆,是因她二哥背叛了這些革命同志。

與〈鈴花〉不同,現在是有組織的行動,編有教唱的歌本,專注於勞動者的喚醒與動員,可能還帶有武裝革命的性質(「想著你們夢中的旗幟,在鎮上的天空裡飄揚」)。小說裡沒有對這革命做描述,這行動胎死腹中,志士們遭逮捕了;然而,我們不難想像他們意氣飛揚的剎那與沉醉的夢。

〈鈴花〉著眼處為受難人高老師本身,其出走、躲匿、被捕、槍決的一生,那麼,〈山路〉則延伸到受難人家屬的傷痛與煎熬:收殮屍體的哀慟、母親憂鬱死去、社會疏離等。然而,這些都在主角老大嫂青春靈魂的高歌裡,退卻至生命的後台;整個小說散發著理想洋溢的氣息。

老大嫂可說是陳映真所有小說中意味最為深長的女性了。這牽涉到陳映真在緬懷系列中的美學處理,受難人這一主脈往往被稀釋,置於通體結構的隱秀處,這通體結構在〈鈴花〉是阿助的童年往事,在〈山路〉則是老大嫂的贖罪以及「喫盡人間苦難而不稍悔」的一生。這篇小說最最凄婉動人的是,老大嫂的私密感情,在她最敬最愛的兩位毫無芥蒂的朋友之間的歸屬,就在從崁頂通向桃園的「一條曲曲彎彎的山路」上發生。然而,這私密感情並沒削減緬懷社會主義菁英這主題,而是使到這嚴肅的、政治本質的主題更有人味,更能抓住寫實主義的整體視野。事實上,老大嫂的一生行徑也就是社會主義者的行徑,老大嫂就是她心儀的貞柏與國坤的化身。

如果從女性主義的「雌雄同體」理論來看,老大嫂可說是陳映真雌/陰性身分的表達。所謂「雌雄同體」,是指個體本有雄性陽剛和雌性婉約的一面,只是在性別認同的社會化過程裡,認同了某一性別,而把另一性別壓抑了。藝術得以讓被壓抑的一面釋放。用此刻隨手拈來的例子來說,貝多芬寫有雄偉的〈命運交響曲〉,也寫有婉約的〈給愛麗絲〉。請看老大嫂是怎麼說的:「近年來,我戴著老花眼鏡,讀著中國大陸的一些變化,不免有女人家的疑惑和擔心。不管別的,我只擔心:如果大陸的革命墮落了,國坤大哥的赴死,和您的長久囚錮,會不會終於成為比死、比半生囚禁更加殘酷的徒然」。這不就是陳映真的內心獨白嗎?「女人家」三字洩露了他此時正以陰性身分發聲。

信裡同時寫道,「如今,您的出獄,驚醒了我,被資本主義商品馴化、飼養了的、家畜般的我自己,突然因為您的出獄,而驚恐地回到那艱苦,卻充滿著生命的森林。然則驚醒的一刻,卻同時感到自己已經油盡燈滅了」。謎團終於揭開。在資本主義環境下的商品文明,正無情地催化著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自身的疏離與異化。

小說讀後,沉默裡,我彷彿看到這一條山路,碾過現代的物質文明,留下一條凹下去的軌跡。這山路是左翼的桃花源,久地招引著理想的靈魂。

 

迷失的歷史孤兒趙南棟

 

〈趙南棟〉在敘事結構上有特殊的格局,有若四幕劇,每幕由一人物主導。每節以該節焦點人物為標題,並以病人趙慶雲的病情記錄作為開端;隨著日期的後移,病情加重,情節越來越緊繃,一直到使人窒息的結尾,讓人低迴不已;〈葉春美〉經由她的回憶重現了白色恐怖位於台北青島東路軍監的女監;〈趙爾平〉則焦點放在他的成長歷程及他在商場上的敗壞;〈趙慶雲〉是在迴光返照的夢幻裡重現了那時的男監;〈趙南棟〉是小說收尾的高潮。趙慶雲的死亡,在太平間外趙南棟吸毒後有如遊魂;各幕間相互呼應,而貫通全敘事的人物則是可稱作趙氏孤兒的趙南棟。在這緬懷系列裡,〈趙南棟〉終於進入受難人的牢房和出獄後消費文化的荒涼。

四幕裡寫得最精彩的,莫過於〈趙慶雲〉了,如真如幻,卻又切合男監的特質,描繪出社會主義者捨身不屈與個別獨特的神采;它不必借助所謂「魔幻寫實主義」。「魔幻寫實」是需要「扭曲」處理,而陳氏「直逼真實」的寫實,實勝一籌,只能用中國最高美學的讚詞「神矣」稱之。其中更含有豐富的文化含義,獄中,兩人象棋對弈,相對寂然,神色不變,猶若謝安淝水之戰,得千古之風流,而被稱為conductor的指揮家,作曲內容為民族的苦難與革命的輝煌,而藝術形式則採自西方交響樂之類,象徵著近代中國中西文明的交會,音符在其指揮棒下有若精靈,時而詼諧,時而詠嘆,時而英雄式的高亢。陳映真在這節所表現的文字魅力,可謂無人可出其右者。

陳映真沒有指陳趙南棟失落的根由,這「不指陳」更具震撼力,更能彰顯資本主義下消費文明的異化能量。在這條件下,只有兩條路,但都不是出路,一是像老大嫂晚年不自覺那樣或目前的趙爾平隨波浮沉那樣,被馴化、被飼養,一是像趙南棟那樣,反叛與失落,也因為這樣,這篇小說取名為趙南棟。

我真佩服陳映真能壓抑著情緒,以無比的憐憫之心來描寫趙南棟,這一個八十年代迷失的歷史的孤兒。最後,「她緩緩地走向前去。她站在趙南棟的跟前,看著他那一頭垢汙的長髮,慘白而瘦削的臉。她的眼中發散著溫和的光采,像是母親看見了自己的骨肉。她拉起他無力的手,從寬鬆的袖口上,看到他胳臂上幾處用烟頭燙觸的傷口」。獄中被託孤的女角葉春美以母愛般溫柔的心,對趙南棟不捨不棄,給予他撫慰,使人動容。

讀罷,視覺裡仍殘留著趙慶雲「那衰敗的、被導尿管弄得有些發炎的器官,在蕪亂的體毛中,安靜地死亡著」這是自然主義的描寫,它不意味著悲觀或挫敗,卻沉靜地引起我們悠遠的沉思。

 

愛與叮嚀

 

小說是敘事體,敘事形式可說是小說美學的靈魂。這幾個短篇做了多樣的嘗試,美學效果迥異,可謂多姿。寫實主義的敘事美學就就是多面向,以抓住現實的整體,並內化為藝術形式。這也就是陳氏寫實主義的實踐,而這緬懷系列的特色,就是把受害人的主脈稀釋在更大的通體結構的隱秀處,在含蓄中怒放。

《鈴花》系列表達的,是對為正義、為人類捨身的受難人的緬懷與肅然起敬,而感到可悲、可憐憫的,是代表著這歷史孤兒的一代的趙南棟。

在稍前的鉅著《華盛頓大樓》裡,陳映真對美國為首的跨國公司勢力下台灣主體的失落,有深刻而沉痛的指陳。在《鈴花》緬懷系列裡,劉賓雁的第二種忠誠的指涉,以及老大嫂所謂女人家的擔心,則是對祖國的愛與叮嚀。就以此為小小的總結吧!

 

 (作者係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退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