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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文化傳承的重要形式-宋玉麟先生訪談|沙洲 在 Facebook 上分享!

  作者按:宋玉麟是新金陵畫派一代大師、知名收藏家宋文治的長子。宋玉麟繼承父輩的不僅是畫藝,還有收藏,曾任江蘇省美術館館長及國畫院院長。


問:請為令尊宋老是怎麼走上收藏這條路的?

宋玉麟答(以下簡稱「宋」):我覺得在藝術家身上,天才肯定是存在的,後天的勤奮也很重要。當然任何天賦的發現離不開一定的環境,江蘇太倉這個地方文化氛圍非常濃厚,父親熱愛藝術的天賦,遇到合適的氛圍就被激發出來了。

  1942年,24歲的父親到上海去拜訪著名畫家朱屺瞻,朱屺瞻當時已經51歲了,是個大收藏家,他對這個小同鄉很是欣賞,拿出了徐青藤、石濤、金冬心等的作品給父親看,讓他大開眼界。朱先生還以青藤筆意作了兩幅水墨花卉送給父親,以後,父親就成為了朱先生梅花草堂的常客,朱先生還介紹父親去跟張石園先生學畫。

  1948年,父親在上海安亭師範當老師,在南翔古漪園見到陸儼少的字畫,大為欽佩,就三顧茅廬。當時我父親不到30歲,陸儼少比他大10歲。當我父親第一次看到陸儼少的作品時,就認定他是一生中最崇拜的國畫家。當時陸儼少還默默無聞,但我父親一看就曉得他好,這就說明他的眼光、藝術品位和鑒賞能力都是很高的。我認為這是文化知識累積的結果,和收藏有很大的關係。

  陸儼少自己並不收藏,但是他介紹我父親去拜大收藏家吳湖帆為師。在上海美術界, 收藏之風很盛,包括唐雲、程十髮,都是大收藏家,謝稚柳就更不用說了。


問:宋老收藏有些什麼特點?

宋:縱觀父親幾十年的收藏,一是他喜歡扇面、冊頁、手卷等小品。開始收藏的時候,大的東西貴買不起,但更主要的是父親認為畫不在大小,在於精。二是父親收藏的多半是花鳥。比如父親沒有齊白石的山水畫。謝稚柳、陳佩秋,他收藏的也是他們的花鳥畫。收藏來楚生、唐雲、程十髮的作品,基本上也以人物和花鳥為主。還有南方關山月的梅花。父親收藏山水最多的就是陸儼少,另外還有李可染的山水畫,傅抱石的山水畫他也喜歡,但沒有條件收藏到。

  2013年4月16日,在北京畫院美術館舉辦了松石齋藏陸儼少書畫精品展,展品主要是我父親從1950年開始,數十年收藏的陸儼少作品。展品大部分都是陸老畫給我父親的,其中一小部分是我父親購藏的,也包含了我購藏的十多件作品。這次展覽,共有110多件作品展出。


問:宋老的收藏有個從南向北的過程?

宋:父親從青少年時期,一直到進國畫院之前,活動基本是以上海為中心。到南京工作以後,他的創作中心在南京,但是收藏中心還是在上海。在上海畫家中,除了收藏陸儼少的作品最多以外,朱屺瞻的量也不少,還有謝稚柳、程十髮、唐雲、陳佩秋等。父親也很喜歡來楚生的畫,經常用自己的畫去交換,有一次用自己四尺整紙的山水,交換了來先生的一張水墨《睡鴨》扇面。


問:宋老對齊白石也是特別喜歡的?

宋:他一直喜歡齊白石,在他最早收藏的兩張畫,其中就有一張是齊白石的扇面。1960年代初的時候,南京十竹齋有位老先生叫陳新民,他專門學齊白石,對齊白石也特別有研究,經常會在門店裡掛一些齊白石出來。有一次他收到了齊白石一張大的紫鳶花,不但大,畫得也非常好。父親很喜歡就拿了回來。

  文革結束後,父親開始有稿酬。他的大部分稿酬都花在榮寶齋,看到榮寶齋有好畫,他就買回來,齊白石當然是他收藏的一個重點。而這些北京文物商店,包括寶古齋,知道父親喜歡齊白石,也經常給他留著。


問:下面談談您的收藏,您開始收藏是什麼時候?

宋: 1961年我轉學到南京,與父親生活在一起。當時畫院在總統府內,我家在旁邊的東箭道,和錢松岩老、丁士青家是隔壁鄰居,在那裡我們住了22年。那時候畫院和父親交往的人都是藝術圈的,談的都是藝術,看到他們其樂融融的樣子,我感覺到強烈的飢渴感,因此激發了對書畫的興趣。

  說到收藏,我收藏的第一張畫是費新我的,當時我還在念中學。費老平時住在蘇州,每年有幾個月到畫院來創作。他們畫畫,我就在旁邊看。有次,費老給我畫了兩條魚,題《鱸魚圖》,他非常得意,拿到隔壁丁士青房間,丁士青說應該叫「網得鱸魚供晚餐」,費老就用另外一張紙條重新題名,蓋好圖章,叫我裱的時候把它換一下。那是我第一次收藏老先生給我的畫。

  我在上海讀大學時,經常到朱屺瞻老家去看他畫畫,有時他會送我,回到學校就被同學拿走。實際上當年他畫給我的畫很多,不過我送掉的也多,只留下了一張,那是在1972年12月29日,第二天我就要離開上海分配回南京工作了,到朱老那裡去辭行的時候,他給我畫了一張《山水》作為紀念,那張我一直珍藏著。


問:您有意識地收藏林散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宋:1979年我調入畫院以後,感覺到需要補課、提升的東西太多了,所以把更多精力放在藝術創作上,出去寫生、參加展覽活動等。

  1989年12月,林老剛去世沒幾天。我有個好朋友,他說安徽當塗有個收藏家,手上有不少東西,他要去買,讓我陪他去並出出主意。

  到了當塗,朋友買了謝稚柳的牡丹花。這人家裡有兩張林散之,一張四尺三開掛在牆上,捲起來的,沒拓也沒裱。我問他林老的東西賣不賣,要多少錢?他說已經裱好的這張不賣,那張捲起來的可以給你,寫的是杜甫的《秋興八首》。

  從當塗回來,我開始關注林老的東西,並作了一些研究,我覺得林老是當之無愧的當代「草聖」,在50年甚至更長時間內,沒有書法家的藝術成就能超過他。當時收藏的條件比較好,第一是他的東西不算很貴,那時千把元就能買到他的非常精彩的手卷,一般的也只是幾百塊錢一幅。第二是量比較多,社會上他的書法很多,畫也不少。

  後來,收林老東西的人越來越多了,作品也開始貴了。這個時候我突然發現,錢松岩價格一直上不去,就開始關注錢松岩。

  在1970年代末至1980 年代初,國畫界有南錢北李的說法,榮寶齋給他們兩人的潤筆費也是最高的,千把元一尺。但到了90年代以後,兩人在市場上的差距就拉得非常大了,我覺得錢老作品的價值被嚴重地低估。後來我對此現象進行了一些分析,並寫文章刊登在《揚子晚報》上,主要還是充分肯定錢老的學術地位,分析其作品價值及對他今後市場的前瞻。可能因我的持論比較公正,這篇文章客觀上推動了錢老作品的市場表現。

  2000年,有朋友介紹我到杭州買了父親的一張四尺整幅山水,畫廊經理又給我看了一些照片;我看中了錢老的一張《常熟田》,經理說這些作品都在海外,待回來以後我通知你。三年過去了,這件事情我也慢慢淡忘了。有天晚上十點多鐘,畫廊經理打電話給我,說《常熟田》回來了,同時還有你父親的作品,但這兩張都被一位上海遊客看中了,明天他就帶錢過來買,你先到我就賣給你。第二天一早,我就買了火車票趕往杭州,途中我打電話給杭州的朋友,問上海遊客來了沒有?他說已經來了,我把你父親的那張賣給了他,《常熟田》留給了你。我很感謝這位朋友,雖然與父親的作品失之交臂,但買到了錢老的一張代表作,心裡真是開心。


問:收藏您父親的作品,應該是在他去世以後開始的吧?

宋:是的。父親留給家裡的東西也不多,他把自己許多重要的作品都捐獻給了國家,像太倉宋文治藝術館、江蘇省國畫院、江蘇省美術館等。留給我們子女的大部分都是一些冊頁、鏡片。有一次我回家鄉,想借父親的作品做展覽,但被相關部門很不客氣地拒絕了。當時我就下決心,一定要憑自己能力獨立地給我父親辦展覽。當然,收藏父親的東西,對我來講是責無旁貸的,但有了這件事的刺激,就成了當務之急。我前後花了將近十多年的時間,達成了這件事情。


問:去年在北京畫院美術館舉辦您父親的繪畫藝術展,應該是您收藏的一次集中展出吧!

宋:是的,這次展覽包括了從1950年代初,一直到父親去世的那一年(1999年)的作品,裡面大半都是我收藏來的。那本《文治風華》畫冊裡面,第一張是他早期作品《黃鶴山樵筆意》,是我從蘇州競標來的,最後一張是我從十竹齋畫廊買來的,這些都十分珍貴。我下功夫收了他不少精品力作,其中有一張父親上世紀70 年代畫的《太湖勝攬圖》,曾受到廣泛關注。這是一張手卷,有370公分長,畫的是太湖。太湖是父親擅長的題材,人稱「宋太湖」的父親經常畫的是蘇州洞庭的太湖,但這張手卷畫的是無錫太湖。在表現手法上,這幅畫更為寫實,展現了無錫太湖兩岸遼闊秀美的景色,是非常難得的珍品。


問:現在宋老的這個收藏體系已經形成了嗎?

宋:是,因為目的與目標比較明確。我非常注意系統性,這是其他機構和個人收藏做不到的。我對作品進行研究和整理,包括為他辦展覽、辦活動,意義就跟一般的收藏不一樣了。

  現在要辦書畫大家的書畫展,借作品很難。原因可以理解,因為這些作品是不可再生的珍貴藝術品。此外還有經費有限,比如陸儼少的展覽,如果要北京畫院保險,一百多件價值連城的作品要花多少錢買保險?而我有父親比較完整的一批作品,這些問題就不存在了。


問:在收藏界流行一句話,就是收藏要有三個力,即眼力、財力、魄力,對此您怎麼看?

宋:除了眼力、財力、魄力,還有機遇也很重要。比如說我收藏的父親那張代表作《山川巨變》。這張畫是我認識的一個人因為急著籌錢讓孩子出國,所以要出手。而有一個企業家朋友曾經託過我,有宋老的好作品就推薦給他。這張作品的確是稱得上我父親頂尖的作品,於是我叫他來拿這張畫。結果他們兩人就開始討價還價,賣家要43萬元,買家堅決要砍掉3萬塊錢。兩個人討價還價大半個小時,誰都不肯讓步,我實在受不了,就決定買下這張畫。現在看來我當時的決定是對的。


問:您父親和您的收藏,卻屬於人文收藏,您認為這種收藏有些什麼特點呢?

宋:我覺得人文收藏這個命題很好。從我父親到我們這一輩,為什麼能夠把收藏這件事堅持下來並且發展,我覺得最關鍵的是對文化的熱愛。有了這種熱愛後,不管遇到什麼風浪、生活困頓,都會堅持下來。在50、60年代,父親除了工資以外沒有什麼收入,許多作品是靠省吃儉用買來的。沒有這種癖好,甚至是癡迷,就不會有他收藏的成就。


問:現在人們一談收藏,首先是它的經濟價值。

宋:我始終認為收藏之目的不是為了盈利。收藏家有時也會賣出些東西,但與畫商不同,一個目的是資本的積累、為了利潤,另一個目的是為了更好地調整自己的收藏,兩個角度是不一樣的。

  我有點收入的時間,就會把它花在收藏上。我一直主張,要把收藏真正引入到一種健康的軌道,必須注入人文精神。書畫當然有經濟價值這個屬性,但也不能當作股票那樣去炒。同時,要想成為真正的收藏家,那得真正熱愛它、喜歡它,去享受整個收藏過程。


問:您認為收藏的收穫主要有哪些呢?

宋:父親收藏書畫是為了借鑑和學習,他說過,「求得佳作,置於案頭,信手可翻,似師似友,獲益匪淺」。天長日久,父親不僅成為一個有影響的畫家,也成為一個收藏家和鑒定家。他鑒定的眼光,得到謝稚柳、徐邦達和啟功等前輩的肯定。

  我認為自己在藝術上是有眼光的,其中收藏起了關鍵作用。我父親經常講這樣這樣一句話:眼高手低是形容一個人水平不行。但是對畫家來說,眼高手低是件好事情。他說你眼界不高,你就永遠畫不好,所以眼界一定要高,眼一定要在手的前面。我認為是很有道理的。


問:收藏如何考慮發揮社會功能呢?

宋:通過展示、出版、研究和其他方式,讓收藏品能夠被公眾分享。我收藏的林散之、陸儼少和父親的作品,就分別在北京展出過。

  我父親給家鄉太倉市捐獻了不少東西,包括他收藏的30 件明清書畫,其中有文徵明、董其昌、文彭、王鐸、鄭板橋等大家,還有他從50年代到80年代的60件代表作品。有意思的是,父親還把他收藏的幾十件彩陶、古瓷器也一起捐獻了。太倉宋文治藝術館已經成為太倉一個很有影響的公眾文化活動場所。

  但當時在建「宋文治藝術館」時,父親沒有捐他收藏的一些現當代著名畫家的作品,他認為這些作品大都是朋友畫給自己的,不能用朋友的作品來給自己建藝術館。


問:您對後來的收藏者有什麼建議?

宋:主要有三點,一是收藏自己要真正喜歡的,二是收藏的機緣永遠存在,三是向有經驗的收藏家和鑒賞家請教。

(本文圖係由宋玉麟提供)

(作者係江蘇中華文化學院副院長、藝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