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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熟翁家在日本侵華戰爭中損失慘重|沈秋農 在 Facebook 上分享!

 

在日本侵華戰爭中,日軍不僅殺害我千萬同胞,還到處燒毀古蹟勝地,破壞文物。本文記錄了江蘇常熟翁同龢故居遭破壞的過程。

 

  常熟古城西郊鴿峰往南百米處,有座占地4.5畝的粉牆黛瓦建築,早時稱丙舍,又稱瓶廬。在民國年間纂修的《重修常昭合志》中將其載入〈名跡志園林〉一節,文載:「瓶廬,在鴿峰下,翁文恭公同龢廬於父墓旁,為歸隱之所。登樓攬翠,開軒面湖,具有山林深致。」

除瓶廬之稱外,坊間還有翁氏丙舍、翁家祠堂、瓶隱廬多種稱呼。據專家介紹,翁同龢自1898年開缺回里,同年底在翁氏丙舍內營築新舍,並於園中東牆上構月洞門,並在門框額鐫「瓶隱廬」三字,寓隱寓於瓶或守口如瓶之意。自此至今,人們已習慣以「瓶隱廬」稱呼。

由於翁氏家族家世顯赫而門風醇厚,父子帝師、兄弟巡撫、叔姪狀元在坊間傳為美談,其道德文章更是遺澤後人,故瓶隱廬一直是常熟百姓引以為傲的文化高地、人文勝跡,一百多年來,膜拜探訪者絡繹不絕。

 

瓶隱廬被日軍夷為平地

 

1937年11月,日本侵華戰爭全面爆發後4個多月,聲名遠播的瓶隱廬就被日軍夷為平地,焚為焦土。關於焚毀原由存有兩種說法,一說因當時瓶隱廬被國民黨部隊暫時占用,在大門上寫有「八十八師駐地」,日軍途經此處,不敢貿然入內,就以機槍掃射,引爆儲存的軍火,主樓屋舍等均毀於烈焰。

二說,即使大門上沒有「八十八師駐地」字樣,瓶隱廬也難逃厄運。這是因為早在侵華戰爭全面爆發前的數十年間,日本政府就派出大量情報人員,以經商、旅遊或遊醫游僧等身分,滲透至中國各地,四處蒐羅各種情報,將政府機關、名人宅園、重要的文化場所、學校、古蹟等等細細標繪,以備侵略之需,而翁同龢是甲午海戰的主戰派,故日人對其恨之入骨,早將其家族在常熟的一切納入偵探範圍,故瓶隱廬遲早會被損毀。

 

守廬人周龍興憶往

 

2002年5月,常熟文史專家錢文輝為瞭解瓶隱廬被毀一事,親訪目睹毀園兵火的守廬人周龍興,並撰寫《翁同龢最後一處居所瓶隱廬的建造和被毀》一文,刊發於2002年12月6日《人民政協報》,其中有關瓶隱廬被毀的文字記述如下:

1937年11月中旬,日軍衝鋒隊一路殺來。國民黨八十八師屬部在日軍進犯之前,曾借駐在翁氏「瓶隱廬」內,大門上寫有「八十八師駐地」等字樣。日軍從門前塘路經過,見門上有此文字,因怕中埋伏不敢破門直入,就在門外用機槍向內掃射,廬內藏有八十八師撤退時留下的大量彈藥,擊中後爆炸起火,大火燒了兩晝夜,把房屋和園景統統燒毀,僅剩下兩間附房。當時周龍興10歲,在廬園附近的家中聽到槍聲,看到廬園內的沖天火光。他的祖父周根根(時年70多歲,丙舍、瓶隱廬第二代守廬人,原廬內翁同龢的隨身僕人)因出門探看救護,被日軍發現後用刺刀猛刺腰部和口腔,連舌頭都被戳出,當場身亡。

上述文字雖對瓶隱廬被毀經過做了梗概介紹,但筆者嫌其詳盡不足,故又於2017年3月3日至瓶隱廬,對周龍興老人再做採訪。老人雖壽登九秩,依舊身體硬朗,記憶清晰,做到有問必答。茲將口述筆錄摘引如下:

1937年,日本人還在常熟沿江野貓口打仗時,國民黨的八十八師已經來了,指揮部設在瓶隱廬,門口有人站崗,中國兵在半里路外開壕溝,有大壕溝、小壕溝,總要開壞四五坵田,準備同日本兵打仗。

日本兵打來時,我好婆(祖母)和3個兒子就拖大帶小,搖船往西湖裡逃難,好公(祖父)沒跑,他留下來看家,還要看護瓶隱廬。 

瓶隱廬有10畝地大,進大門是4開間的大廳,裡面放神主牌位,又叫長生位。大廳東隔壁有1間鋪地板的廂房,聽說以前停放過陸姑太太(陸秀姑,是翁同龢的如夫人)的棺材。大廳後面是四上四下的船樓,主要用來會客和讀書。兩所房子是相連的。大廳西面是五上五下的大樓,這是翁同龢被開缺回來後造的。兩座樓裡都是紅木傢俱,有台條椅凳、琴桌、書櫥,書多得勿得了、勿得了。 

我小時候,好公關照(叮囑)我不許到這兩座樓裏面去,只許我和鄰居家的小孩在院子裡拔草,誰先拔好就可以白相(玩)。日本人打來那天,我們都去西湖裡逃難,遠遠望過去只見瓶隱廬濃煙四起,還傳來一陣緊一陣的槍聲、爆炸聲。後來知道,日本人衝過來經過瓶隱廬時,看見大門上寫有「八十八師駐地」,就用機關槍朝裡掃射,引爆了放在屋裡的彈藥,隨即火光衝天。大火燒了一整天,我們從西湖裡回來時,看到有的房子燒坍後,下面還在冒煙,我們都不敢去救,生怕下面還有彈藥會爆炸,最後燒剩幾間附屋,其他樓房、傢俱及屋裡的東西都燒得一無所剩,各種樹木花草也都被燒煞。

回家路上,看到好多戰死的中國兵,有不少是靠在樹上被打死的,他們都穿水灰色軍裝。以後有土工匠將這些屍體抬到翁家墳西面的台地安葬。

日本兵衝到謝家濱時,天正下雨,我好公周根根穿了木屐從家裏出來往瓶隱廬去,被日本兵一刺刀戳在腰眼裏,他啊叫了一聲,又一刀刺在喉嚨頭,連舌頭都刺出來,當場身亡。

以上兩節關於瓶隱廬被毀經過均由周龍興憶述,時隔數十年,講述如此清晰,可見瓶隱廬被毀在他記憶中留有極為深刻的印象。但翁氏家族在日本侵華戰爭中所蒙受的損失遠不止這些。

 

翁同龢姪玄孫撰文

 

筆者在常熟市檔案館工作期間,於2005年12月啟動「侵華日軍常熟暴行口述檔案」徵集工作,得到社會各界支持,客居上海的翁宗慶(翁同龢姪玄孫)專門賜寄大稿〈翁氏毀損難計數〉,來稿將其瞭解的翁氏家族在戰爭中所受損失分列六節,除首節與錢文輝採訪所得基本相同,其餘小節如下:

二、「之園」正屋的36間(至荷花池上)全部被焚。之園是翁曾桂(號筱珊)所建住宅(九曲黃河街3號),日軍進城後,即予全部焚毀。翁曾桂是翁同龢之五姪,翁心存之第五孫,原為刑部主事,以復查平反楊乃武、葛畢氏(小白菜)案而著名。後外放擢浙江布政史,署理巡按。歸田後,構地30餘畝建花園曰之園,大廳為之福堂,由翁同龢親書匾額,俗名翁家花園。翁家花園在當時當地名聲很響,外人只知這是翁同龢住宅。日寇侵華,將36間正屋全部焚毀。

三、翁家巷門2號思永堂正宅五進被炸和馬芝山被殺。思永堂從牆門(朱漆大門)、茶廳、大廳、前樓、後樓五進房屋約60餘間,在日軍侵入常熟時全被炸毀。 

思永堂住宅(原翁家巷門2號)和綵衣堂住宅(原翁家巷門1號)均為明代富豪仲氏之產。綵衣堂為翁心存所購,思永堂為翁同爵所購。翁同爵為翁同龢之二兄(以祖父翁咸封,號潛虛之孫排行為五,故又稱五兄)。任湖北巡撫兼署湖廣總督。子曾純,浙江衢州府知府,孫奎孫,湖北侯補道。曾孫之繕,直隸侯補道。玄孫宗慶、錫慶世承有緒。思永堂牆門是八扇朱漆大門,而綵衣堂反而是黑漆大門。故而看上去思永堂反而炫眼。日寇侵華要焚毀翁氏宅第,首先破壞翁思永堂。時我家義僕馬芝山,小名祖祿,為看守我家財產,被殺死於茶廳帳房間內,血漬斑斑。慘不忍睹,時年50歲。戰爭八年中,我的嗣母翁朱兌(翁之繕夫人)帶領我到滬,考入民立中學讀書。在常熟之家中財產損失殆盡。

四、石梅祠堂被毀。常熟石梅有一翁氏祠堂,素有威望。翁同龢在世時,他為房長,由他管理。一年春秋二祭,族人均集合至祠堂祭祖。翁同龢逝後,由翁之廉夫婦管理。抗戰時期,翁之廉夫人攜嗣子興慶居滬,後未曾回去。從此石梅祠堂房屋先被日軍占作馬棚,後則全部塌廢。

五、西門外「翁氏義莊」被毀。常熟西門外曬麥場有翁氏義莊房屋30間,有廳堂、廂房、花園,約占地6畝餘。為翁同爵所建之產。內設歷代祖先神位供祭祀之用。翁同爵直系繼承人為翁之繕夫婦。抗戰中期之繕夫人攜子宗慶居滬上,義莊房屋與石梅祠堂一樣悉數被毀。

翁宗慶的回憶,為後人瞭解常熟翁氏家族的損失,提供了重要資料。

 

常熟檔案館亦有相關檔案

 

筆者在常熟檔案館館藏民國檔案中也發現,雖然文字不多,但頗具史料價值,對翁氏家族所蒙受的慘重損失做了舉證。由於填報時對文字要求並無嚴格規範,尤其是數位填寫存在中文與阿拉伯數字混用現象,現仍維持原貌。這三則資料之一是,翁曾桂子翁麟孫於1945年11月根據國民政府要求填報了「戰爭期內公私各級機關學校人民財產損失調查表」,從中可讀到以下資料:「本縣北門外興福鄉豐三場四十五都七七下圖富墩山地處,名宦翁中丞筱珊公墓上之石類、古樹,石類一百萬元,古樹九十棵九百萬元,合計法幣壹千萬元正。」 損失主要原因是「敵寇充作軍用」。

之二是翁麟孫在另表填報:「常熟小東門外東(倉)鎮竹行街迎春橋堍」有「出租市房上岸樓房五幢、平屋二間、下岸樓房二幢,合計法幣壹仟陸佰萬元。」損失主要原因是「丁丑敵寇陷城焚損」。

之三是翁錦孫子翁振伯在「財產損失調查表」中填報說「北倉基大小房間八個,地板裝修,全部損失價值為800,000.00,紅木紫檀傢俱各三堂,價值為3,000,000.00,其餘傢俱什物價值為1,000,000.00,唐宋元明清歷代名人書畫均系無價之寶,現只得從低計算,價值為10,000,000.00,合計14,800,000。」損失主要原因是「被敵軍掠奪而去」。

 

以史為鑒,可知榮辱

 

日本侵華戰爭給常熟翁氏家族造成的損失是慘重的,其中不光是由烈火、槍炮、轟炸所造成的房屋財產的重大損失,在日軍瘋狂劫掠之下,庭園、傢俱、古籍、書畫、珍玩的損失,乃至墓園的毀壞,給翁氏家族造成的文化損失與精神傷害更是難以金錢衡量。雖然房屋可以重建,但已難以重現時光斑駁所存積下來的文化韻味,這是一種無法彌補的損失和難以忘卻的痛與恨。

以史為鑒,可知榮辱。對常熟翁氏家族在日本侵華戰爭中所蒙受慘重損失的研究,有其歷史意義,更有現實意義:歷史不可淡忘,罪惡警示後人,史鑒不是口號,勵志強我中華。

 

(作者係常熟市檔案館原館長,江蘇省中國近現代史學會理事)